老常四十五了，最近被老婆刘霞逼着要二胎。

“这么大岁数了，还整这一出，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老常不肯配合。

“楼下的李哥比你还大两岁，上个月小儿子的满月酒请了十几桌，哪有人笑话？”刘霞使劲拉抻腰身。

听说瑜伽能年轻体态，刘霞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趴在地板上拉筋。她一过年就四十三了，已经属于高龄产妇，必须加强锻炼，增强身体素质才能保证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还有我们单位的小王，二胎刚生，现在已经准备要三胎了，还有你们公司那个王会计——”

“行了，行了，比买房买车，现在还比起生孩子了，有劲没劲。”老常把头蒙进被子里。

“到底谁没劲？！孩子是我生，就让你出个力，你还老大不乐意。”

刘霞掀开被子，骑到老常身上开始脱衣服。

“你干吗呀，大半夜的。”

“今天我排卵，抓紧时间。”

“媛媛还没睡呢，让孩子听见——”老常挣扎了一下，拗不过刘霞，也就顺从了。

老常和刘霞是半路夫妻，两个人都是离异，经人介绍认识的。

媛媛是老常与前妻的女儿，生下媛媛不到一年，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老常疼媛媛，不肯再结婚，怕媛媛受委屈，过了十多年鳏夫生活。一直到四十岁，才和刘霞组成了新的家庭。

刘霞的前夫重男轻女，每次刘霞产检出孩子是个女儿，都被逼着堕了胎。

几次流产，寒了刘霞的心，也僵了他们的婚姻。

离婚后，刘霞对男人一度心灰意冷，直到遇上老常。

老常寡言少语，但说的少，做得好。女人结婚，图的不就是一个心里安稳、日子顺心吗？

刘霞觉得老常可以是她后半生的依靠，结婚是她主动提出的。

老常提出婚后不要孩子，不想让媛媛感到受委屈。刘霞觉得自己年纪也大了，不要孩子就不要孩子吧。

婚后日子还算融洽，单位同事都说刘霞脸色红润了许多。

财务部的李姐说：“女人滋补，还得靠男人呐。”

刘霞感到很满足，她对生活的要求一向不高，老常待她也很好。媛媛虽然内向、话少，但与刘霞相处得也不错。

夜深时，刘霞独自抚摸松垮的小腹，这辈子不能养育一个自己的孩子，心里到底感到遗憾。

扭头看看老常熟睡的脸，又转念劝解自己，别那么贪心，人哪能样样好处都占尽呢。

动了生孩子的念头，是因为刘霞看了媛媛的日记本。

媛媛的卧房，刘霞很少进去。十几岁的高中女孩，心里藏了太多的秘密，不想被父母知道。

刘霞是过来人，自然懂，所以她只是隔几天去擦擦地。媛媛房里的东西，她不会乱碰，更不会乱翻。

老常有时临睡前，会叨叨几句担心媛媛早恋的话。

刘霞都让他别瞎操心，“媛媛是个有谱的姑娘。再说了，这个年纪的小孩，谁心里没个爱慕的对象。只要不越界，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霞自认为她这个后妈当得称职，不比亲妈差。

但媛媛似乎并不这样认为。一天上午，刘霞帮媛媛换床单、被罩，褥子下露出一个粉色的笔记本。

本子有些旧，刘霞以为是媛媛的笔记本，随手翻开看了一眼，不想是本日记。

本想立刻将本子放回原处，刘霞却在看到一行字之后，再也挪不动目光。

“刘霞，贱女人，去死吧。”

是媛媛的字迹，刘霞认得，写得力道很大，戳破纸张。

之后整整三个小时，刘霞将那本日记从头看到了尾。

日记里的媛媛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暴躁、说粗话、对刘霞充满了恨意。恨刘霞嫁给老常，闯入他们的家里；恨刘霞扮演着妈妈的角色；恨刘霞分走了老常的爱；恨刘霞假惺惺地对自己好。

一片真心，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都说后娘难当，刘霞这才算领教。

将日记本重新掖回褥子下，刘霞心情复杂地去上班了。

午饭时间，刘霞向李姐讨主意。

“要不我告诉老常，让他和媛媛谈谈？”

“千万别，人家俩是什么关系——亲父女，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一个外人说三道四，老常肯定不信你，信他闺女。”李姐劝阻。

“我怎么是外人？我也是他老常合法合理娶的老婆。我算媛媛半个妈，她犯了错，我还不能说了。”

“你说你，活了半辈子，心眼还没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深。她日记里恨你，平时跟你不还好得很吗。这说明什么？说明她也没想跟你怎么着，就是发泄发泄。过几年，等她长大了，自己出去单过了，也就没事了。”

刘霞还是觉得委屈，媛媛凭什么在日记里那么恶毒地攻击自己呢？她不想和一个小孩子计较，但她更不想吃力不讨好。

李姐看了刘霞一眼，凑到她耳边，“不过，你还是要做好打算，跟老常商量商量，要个孩子。养儿防老，还是得有个亲生的。”

“这恐怕不行吧？结婚前我们都说好不要孩子的。我现在又反悔，是不是有点不地道。”刘霞嘀咕。

“此一时彼一时，你们现在证都领了，两口子还说那么多干吗。听姐姐一句劝，趁着你现在还能生，要一个孩子。不然等你七老八十，老常要是先走一步，谁管你啊？”李姐的谆谆教诲，激活了刘霞的心。

“我不生。”不出刘霞意料，老常毫不犹豫地拒绝。

“你也替我考虑考虑，你有媛媛，我有什么呀？将来我老了、病了、走不动了，谁伺候我，给我端饭送水？”刘霞眼泪汪汪。

“媛媛也是你女儿啊。”

“那不一样。”

“哪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两个人正吵着，媛媛推门而入，“爸，你就让妈生吧，我也想要个弟弟妹妹。”

媛媛这样的表态，出乎刘霞的意料。

“妈，你别担心，你生了弟弟妹妹，我帮你一起照顾，好不好？”媛媛笑得很甜，像秋天的柑橘。

刘霞怔怔地望着老常，老常嘴巴动了动，不再做声。

虽然老常不再反对要二胎，但他行动上依然消极。

倒是媛媛积极地帮刘霞做家务，还上网查了许多大龄产妇的资料，贴在冰箱上给刘霞看注意事项。

刘霞很想亲口问问媛媛，她日记本上的那些话，是不是她的真心话。

如果是，那她现在的演技，也太好了点吧。

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与其到时候大家尴尬收场，不如维持现状。

一个屋檐下生活，装傻也是一门技术活。

终于在过年前一个月，刘霞成功怀上了孩子。医生嘱咐她千万小心注意，她之前多次流产对身体已经造成了损害，这个孩子如果再保不住，今后很可能再也怀不上了。

十几年后，再次要当爸爸了，老常觉得这种感觉很微妙。

每天看着刘霞的肚子，老常好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全身的细胞都焕然一新。

媛媛承包了家里所有的家务。

临睡前，媛媛给刘霞热了一杯牛奶。

“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啊？”刘霞躺在床上。

“弟弟，小男孩好玩。算了，还是妹妹吧，我可以把她当洋娃娃打扮。”媛媛的表情很纠结。

“真是孩子话。”

“爸爸喜欢女孩，妈，你还是生个妹妹吧。”媛媛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刘霞的肚子，小心翼翼。

这样的女孩，真的会写那样恶毒的日记吗？

刘霞试探地问了一句，“媛媛，你想自己的妈妈吗？”

抚摸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

“不想，我有爸爸就够了。”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刘霞怀孕后，情绪总是容易激动，拉着媛媛的手哭了起来。

“妈，别伤心，很快，我就会有妹妹了。”

是啊，一家四口的日子，一定会比现在更幸福。

刘霞的孕期很安稳，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真如媛媛盼望的，刘霞生下一个女儿。

趴在婴儿床前，媛媛冲只会哭的小婴儿做鬼脸。

“还后悔要这个孩子吗？”刘霞产后大出血，掉了半条命，养了一个月还是很虚弱。

老常看着自己的小女儿和大女儿，“后悔，后悔要晚了。”

刘霞觉得这份辛苦和疼痛，值了。

“媛媛，给妹妹起个小名吧？”刘霞说。

“爸爸起吧。”媛媛将小婴儿抱在怀里，像一个小妈妈那样仔细。

“行，我想想。”老常起身去书房翻字典。

“辛苦了，媛媛。”刘霞侧过身。

“不辛苦。”

“我身体好了，会好好照顾你和妹妹的，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刘霞又有意地补充了一句，“亲孩子。”

媛媛笑起来，“我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有爸爸，有妹妹，特别好。”

老常给妹妹起的小名叫囡囡。媛媛每天一放学就满屋子“囡囡、囡囡”地叫，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格外亲近。

休完假，回去上班，刘霞和李姐说：“没想到媛媛对我有意见，对囡囡倒是好得不得了，看来小孩子的气话也不能当真。”

李姐皱着眉头：“小鬼头，心里弯弯绕多得很，你可要把你女儿看好了。”

“你想的也太多了，难不成媛媛还能害了囡囡？”

“哎，这可说不好啊，昨晚的《社会与法》看了没啊？讲的就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把自己妹妹从窗户丢下楼……”

在李姐滔滔不绝讲剧情之前，刘霞逃之夭夭。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李姐在刘霞身后喊。

在囡囡一岁时，媛媛提议全家去海边玩。选了个周末，老常开车，带着一家四口去了海边。

囡囡在沙滩上玩沙子，玩得不亦乐乎。

媛媛在海里游泳，像条灵活的鱼。

“媛媛，注意安全，别游得太远。”刘霞喊道。

“放心吧，媛媛是她们学校游泳队的，游到海那边去都没问题。”老常戴着墨镜，昏昏欲睡。

“妈，来游泳啊。”媛媛叫刘霞。

“去吧，我和囡囡补个觉。”老常把囡囡抱进怀里，父女俩很快睡成一团。

“你看他俩，一个赛一个贪睡。”刘霞套上救生圈，一步一步走进海里。

“大懒虫生的当然是小懒虫了。”媛媛将刘霞带进了海水深的地方。

刘霞最近为了产后减肥，一直在学游泳，但是总也学不会。老常笑话她四肢不协调。

“妈，你注意换气。对，就这样。”媛媛耐心地教。

“媛媛，我怎么一直在往下沉。”刘霞发现救生圈在漏气。

媛媛一直挂在脸上的乖巧笑容，终于不见了。

“别担心，刘霞，溺死很快的，我会帮你。”

“什么？”刘霞扑腾，想要往岸边游。

“你别装了，你早就看过我的日记了，不是吗？我真的很佩服你，比我还能演。你要演好妈妈，我就陪你演，演到现在，你也该杀青了。”媛媛拽着刘霞，向海深处沉。

“为什么……”刘霞灌了好几口海水，又咸又涩，如她此刻的心情。

“爸爸有我就够了，有我一个，就够了。”媛媛的话，刘霞听不懂，求生本能让她大声呼救。岸边的老常，正在给刚睡醒的囡囡喂奶。

“救命——”刘霞的声音，被大海吞没。

“别担心，你死了，我会当囡囡的妈妈照顾她。我们三个人，会生活得很好的。”媛媛嘴角，有幸福的微笑。

刘霞不停地在喝海水，媛媛的声音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

“我、爸爸、囡囡，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爸爸只能有我，只能有我。”

“……”

再次睁开眼睛，刘霞躺在医院里。

李姐来看望她，“你命可真大，那小丫头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