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手持长烟袋杆的白衣少妇

李万玉、章红玉在章家烟号醉心烟铺组织的地下党活动,引起了对门烟袋铺王掌柜的注意。

最初,王掌柜为李万玉、章红玉这对恩爱小夫妻为一个幌绸的颜色斗气感到好笑,认为他们只不过是闲来无事,为平淡的夫妻生活制造点生气和趣味罢了。可后来,生意稀疏闲得无聊的他,无意中现,每当醉心烟铺幌绸换成了粉红色时,就有一些陌生人陆续进入,进去就老半天不出来,不像是买烟谈生意的商人。他觉得有些奇怪,就把这一情况当闲话说给了章天一。章天一本来就对李、章二人独掌章家烟业、阻止他到各铺捞外快而心生不满,一心想找茬整治整治这对夫妻,这次有了这么个情况,他自然不会放过,便让王掌柜暗中盯住醉心烟铺。

几年来,李万玉一直受黑龙江地委地下党组织的领导,为抗联部队做事。以他日常生活中精细慎微的作风和关键时期胆大敢为的勇猛,取得了非常突出的成绩,受到了抗联领导的器重。后又发展章家小姐章红玉入伙,使他如虎添翼,地下活动搞得更加出色。章红玉以她的特殊身份配合地下组织做了大量的工作,挥了其他人所起不到的作用。

让李万玉、章红玉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的工作开展得极为顺利的时候,被人悄悄盯上了。

章天一是在一天李万玉等人聚会时,大摇大摆地走进醉心烟铺的。他并没有冲到后房抓现行,而是对万金良旁敲侧击:“最近,醉心烟铺不清静呀,常有稀客光顾吧?”万金良见他话里有话,就说:“是呀,这两年章家烟业不景气,这是你所知道的。万玉和小姐就多费了一些脑子和腿脚,把买卖扩展到了关内。所以,时有一些关内生人进出这里。这有什么不妥吗?”章天一进一步说:“不全是生意人吧,刚才我还见到李万玉和一伙不明身份的人进了你的店。我看这伙人就不是什么正经生意人。用不用我去叫日本人来和他们谈一谈呀?”万金良忙说:“少爷,是你多虑了。这些年到醉心烟铺来谈买卖的都是正经生意人。咱们章家从不同那些灰商黑客的打交道。”章天一不耐烦了:“行了行了,万经理你就别给我打马虎眼了。我这就让对门王掌柜去请日本人到你这里做客。我待在这儿等着,我看他李万玉出来不出来。”

万金良无奈之下给旁边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李万玉从后房出来了,想到这章天一可能已闻到了气味,硬瞒是瞒不过去的,就说:“天一,里面都是生意人,谈得都是生意事,你多心了。”

章天一直奔主题,说:“我没多心,我是缺钱。章家的资银都在你和章红玉手里,你们得好好表示表示,否则,你我心里都明白,这事绝对不能就这么过去。在日本人那里,我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李万玉只好顺水推舟,说:“你和红玉是一奶同胞,你又是章家大少爷,章家的钱你自然使得,眼前你需要多少?”

章天一笑了笑,伸出一个巴掌翻了三番。

李万玉让万金良如数取来银两给了章天一。万金良脸色极为痛苦,说:“这是醉心烟铺半年的营销额呀。”李万玉打断他:“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少爷需要花钱,就是把醉心烟铺卖了也得给。”

章天一起身走人,得意洋洋地说:“还是万玉是个明白人。以后你们常给我备着点,这年头我花销可是不小呀。这日本人没有喂饱的时候。”

当晚,李万玉就把这一重大情况告诉了章红玉。章红玉气得捶胸顿足,俩人商量了半夜,也没有想出对付这混事魔王的好办法。

夫妻俩认真分析了当前形势。眼前,地下党一时难以建立起新的安全可靠的联络站,工作急需时还必须在章家烟号的几个点活动。他们能做的工作,一方面减少聚会次数,另一方面及时打点银两应对章天一没完没了的敲诈。章天一给日本人当走狗是为了钱财,现在抓着李万玉的把柄暂时不去告密也是为了更多地诈取钱财,但仅靠银两稳住章天一只能应付眼前,绝不是长久之计。

李万玉停止了在醉心烟铺的地下党活动,有急事都转移到老陈头烟地窝棚里去聚会。一天下午,正在开会之时,望风人报告,章天一在地头闲逛,提出要和李万玉商讨一下如何根治烟地虫害。章红玉一听火冒三丈,冲出了窝棚。李万玉怕她把事弄大,也跟了出去。

章天一躺在曼珠纱华上,跷着二郎腿打拍子,斜眼看着他俩不说话。章红玉上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说:“起来,糟蹋了我的曼珠纱华,我跟你没完。”章天一没想到章红玉会下脚往狠里踢他,疼得一下跳起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衣下的枪。章红玉就更生气了,上去又踢了一脚,叫道:“你还想给我动枪呀。我告诉你,我就是地下党员,你到日本人那里告我去吧。让他们把我弄死,你就称心如意了。”章天一一边躲着怒气冲天的小妹,一边说:“我去告密日本人给我钱,我不去告密你们给我钱。如果你们能满足我的花销,我何苦还去告密搭上你们的命。”章红玉气出了眼泪:“你就是一条喂不饱的狗。”章天一说:“是的,自从跟了那日本教士,我就不想做一个平常的中国人了。在日本人与中国人争斗的事儿堆里玩,刺激,有趣。这一辈子,我就这样了,你怎么着吧?”李万玉说:“好吧,天一,你晚上到这里来取钱。醉心烟铺那儿是不能再给你钱了,万金良忍耐是有限度的,预防他把这事捅出去。给你钱的事大家都要背着人,尽量少让外人知道,那样对你我都不好。所以,这次你到这儿来取钱,这里人少眼少。我俩都敞开心胸,好好谈谈。我找些名目,从其他店铺多给你弄点,以后你就别老缠着我们了。天一呀,我不知道你脑袋里整天都想些啥?再过一些时日,这烟叶就要收成了,我们聚在烟地谈一谈丰收后的买卖,预定下一步的生意,你为什么老干扰我们?”

章天一冷笑一声,看着天空不说话。李万玉说:“行了,就这样吧,晚上在这儿见。再说一次,这是最后一次给你钱了。以后你还没完没了,我和红玉决不会再客气的。”

章天一说:“只要这烟地还能长烟,我章天一就得有钱花。章家烟地里长出来的银子,谁也休想独占。”说完,转身走了。

聚会匆匆结束,大家都散了。李万玉让章红玉先回去,他要和老陈头看一看烟的长势。

章红玉走后李万玉赶紧让老陈头把开会人追回来。大家作出了一个果敢决定:今晚除掉章天一。不然这个地下组织迟早要毁在这个无赖和日本人手里。

大家都知道,这一决定必须背着章红玉干。毕竟他们是手足兄妹,杀掉长兄,章红玉这个感坎不好过。

李万玉他们制定好行动计划,只等章天一晚上前来送死。同时,他们也商量好如何对章红玉说明章天一死因,就说章天一在取钱回城的路上被劫财人杀死。他们准备在烟地里把他捅死,然后再把尸体弄到半路上制造一个被劫现场。

月夜下,章天一如约而来。李万玉同他见面并无多,走上前把一个手提袋递了上去。在章天一伸手接钱袋时,李万玉顺手牵羊把他按倒在地,几个人同时扑了上来。

章天一喊了一声“来人呀”,就被堵了嘴,枪也被下了。

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枪声,有几个人影向这里跑来。

李万玉知道大事不好,章天一是有备而来。

大家慌忙散开,李万玉朝章天一开了一枪,又朝来人开枪。双方对射起来,李万玉他们不敢恋战,怕引来日本人,便趁夜色跑了。

没来得及跑的老陈头被来人捉住。

当晚,用绷带吊着一只胳膊的章天一,领日本人冲进了醉心烟铺,抓走了万金良和几个伙计。

捣毁了醉心烟铺和烟地窝棚两个地下党联络站,抓住了联络员万金良和老陈头,这是日本人在顺泽城破获的第一个地下党活动案,日本人重重奖赏了章天一。日本人许诺,待抓住地下党主犯李万玉,还要加倍奖赏他。

章天一和日本人一起,在顺泽城进行了广泛摸排,却没有抓住其他参与地下党活动的人员。

对于章红玉,章天一专门向日本人做了解释:章红玉虽与李万玉是夫妻,但她只参与国泰烟号商事,从不知道李万玉是地下党员,更没有参与地下党的任何活动。

章天一还进一步说,他现李万玉与共产党有染,最初还是章红玉告诉他的。日本人半信半疑,章天一就把王掌柜叫来帮说。王掌柜说,少爷说得对。章红玉先是发现了李万玉把幌绸布当做联络暗号,夫妻俩就吵了起来。吵完后,章红玉就把这事告诉了少爷。

听王掌柜这样一说,又看了李万玉在这幌子上的秘密,日本人就信了章天一的话,还专门拿出五百元钱作为给章红玉的奖赏。这钱自然入了章天一的腰包。

第二天一早,章红玉就听家人报说,醉心烟铺和烟地窝棚被日本人搜了,抓走了万金良、老陈头和几个伙计。她一下就明白东窗事了,章天一这条狗终于向日本人告了密。

章红玉担心李万玉的安危,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她对自己的处境也把握不准,不知下一步如何行动。她判断,地下组织已经暴露,日本人却没有上门抓她。这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章天一暂时保了她。只要万金良、老陈头不供出她来,眼前她还没什么危险。对万金良和老陈头这两个老人,她是有信心的,他们决不会向日本人屈服的。

章红玉在家待着不敢出门,派出可靠家丁出去打探事态发展。家丁报章家各店铺和章宅被日伪人员监视了。她知道,李万玉一旦在顺泽城露面,必将被敌人逮捕。她心里喊着,李万玉千万别进城,千万别回家。

不久,章红玉听说万金良和老陈头被日本人枪杀了,到死两位老人都没吐一字真言。

几天来的突然变故,使章红玉心焦虑,痛苦不堪。她关紧房门放声痛哭了一场。

早已病身在床的章大头传话过来,让章红玉到章家老宅看他。

章红玉出门不远,就现有人跟踪。她进老宅门时,也看到有人在暗地里探头探脑。

章红玉进得屋去,还没等问候父亲,章大头就激愤地大骂起章天一来。骂完后,说:“以前我看重了李万玉的经商才能,才准许把你嫁给了他,把章家烟业也托付给了他。没想到,这人还有这个捅天的本事,居然多年为地下党做事,我们都蒙在鼓里。他李万玉害了你一辈子呀,好在你没有掺和进去,以后消停下来,还能好好过活。你要记住,以后千万不可再见李万玉,更不许这人再进章家的门。不然,他的命难保,你和章家人的命也难保呀。”章红玉只流泪,没有说话的心情。

章大头让家人从隐密处取来他私存的积蓄,递给章红玉,说:“这是我的全部财产了,你把它用在烟号商事上,救救眼前的难吧。”章红玉坚决不接。章大头眼红了,大叫:“你不接,我立马就死在你眼前。你把这些钱拿去用在正处,我也就放心了。这几年,章天一没少动这些钱的心思,不拿走,他迟早会弄走的。到他手里,这钱就打了水漂了。”章红玉只好接了钱箱,又陪老人说了一阵话,嘱咐家人全心照料,就走了。

章红玉刚出老宅大门,迎面碰上了章天一。这是那一事件发生后,两个人第一次见面。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章天一看到了她手中提一包袱,伸手扒拉了一下,就说:“我们到里面去吧,我想你现在很需要同我谈谈。”两人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章天一说:“事情不用我说,你恐怕全都明白了。我是念在哥妹分上才保了你。但保了你今天,不等于保了你长远。我知道,你参与了不少地下党的活动。这些事,日本人不会闻不到一点气味。所以,为了你的长远安全,我需要到日本人那里去疏通。”章红玉把包袱往怀里搂了搂:“你别动这些钱的心思,这是爸多年的心血,要用在正地方。你把我送到日本人那里去吧,我死了倒省心了。”章天一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这钱要用在刀刃上,这钱是你的救命钱,该花的时候要花。你不能被日本人杀了,你死了就不怕章家烟业被我独吞了?虽然章家衰落了,但还有这个骨架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章家家底在,不怕日后不再兴旺。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将来再振兴章家烟业。”章红玉不听他胡说,问:“别扯那么远,说眼前的。李万玉现在况怎么样了?”

提到李万玉,章天一一下来了火气,他指着还吊着绷带的胳膊,说:“这就是我那妹夫开枪打的。他想把我弄死,幸亏我早有准备才逃过一死。前些天,我一直带人搜查他,我要亲手把他整死,把他埋到烟地里。可惜没抓到他,我就把万金良和老陈头在烟地里埋了。他们都想置我于死地。这些年,李万玉把持了章家产业,霸占了我的妹妹,还想杀了我。这辈子,我饶不了他,日本人也不会放过他。他别想在顺泽城一带露面,一露面,他的死期就到了。”

“没人性的东西!”章红玉气急败坏,抡起包袱向章天一打去。章天一顺势把包袱夺到手里,章红玉用头去撞他,蹦着高去抓他的脸。

章天一躲闪开,趁机提着包袱扬长而去。

章红玉没敢大声叫喊,她怕惊吓了旁边屋里的老父亲。她昏沉沉地走出老宅,在街道上游荡。她不知不觉来到了醉心烟铺前,这里已经关门闭店,万金良精心设计的幌子也被人取走,拿去作了物证。她踹开店门,来到后房,大喊:“我要抽烟!快给我备烟。”店里空无一人。她自取烟锅,点了,吸着,躺在炕上无声地流泪。接连吸了四烟袋锅,破了她每天只吸两锅的习惯。她又装了满满一烟袋,点着,走到街上。有不少人驻足看她。她全然不觉,只身往城外晃荡。

章红玉来到烟地,找到了老陈头和万金良的坟头。她在窝棚里拿出镰刀,割了曼珠纱华,把坟头整个盖了,又在坟的周围厚厚铺了一层。然后,她到窝棚里拿来两杆烟袋,装上烟点着,并排放在坟头上。自己也点上一袋,仰面躺在曼珠纱华上,一边吸烟,一边号啕。她哭两位可敬的老人,哭潜逃在外的李万玉,哭自己这些天来多难的遭遇,哭病痛在炕的老父亲,还哭该死的章天一。

满天晚霞纷飞,红光笼罩着坟头。持一杆长烟袋的白衣少妇躺在血红的曼珠纱华中,时而喷雾吐云,时而对天长号,好一副多彩多情的图画。

隐藏在暗处的几个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头来,观赏这一少见的景色。那是已在这里埋伏多日的特务。他们在等待着李万玉回来祭悼他的同党,尽管他们知道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一丝抓住李万玉的机会。

悲哀中,章红玉突然屏住呼吸,停止了一切动作。她静静地等待着,想捕捉到刚才身体中突然出现的一种感觉。

那是美妙的难以言表的感觉,一种来自小腹内部的奇异感觉。不是疼痒,不是蠕动,她觉得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脉动。她一心想再一次地抓住这种感觉,可它迟迟不肯再现。

她静思,她头脑中弧光一闪,莫非我怀孕了?她联想到前一段时间经常呕吐,还以为是肠胃不适。灵感告诉她,今天在号啕中出现的那种感觉,是她的儿子或女儿制造的。

这个时候,她无比坚信自己的感觉。于是,她放弃了在烟地躺几天几夜不回去的想法,精神振奋地爬起来,扑打干净身上的草秸,迎着晚霞,顺着一条曼珠纱华花带,大踏步地朝前走去。她要横穿烟草地,尽快回到家中,饱饱地吃顿饭,把自己的身体弄强壮。

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而是为了肚里的孩子,为了李万玉留在她身上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