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郁杂货铺之魔女

1

单若水站在教室的门外,悄悄向里面张望,“就是角落里那个。”身旁的院长压低声音说。

顺着院长手指的方向,她看到一个清秀恬静的小女孩独自坐在教室最后排靠窗的角落里,安安静静的,八九岁的样子。而其他的小朋友,全都坐在离她几米开外的地方,他们围坐在老师身边,一边听老师弹琴,一边快乐地歌唱。

那个冷冷清清的小小个体和前面热闹的人群遥遥相望,他们之间隔着的两排小板凳桌椅如同千山万水,将老师同学们和孤女刘莎莎的楚河汉界划分得泾渭分明。

温柔和蔼的女教师坐在孩子们围成的圈子里,正在娴熟地弹奏着一首儿歌,带领孩子们一起哼唱,可她的眼神却不时瞥向角落里的女孩,又急急忙忙把目光收回,似乎有些恐惧和不安,好像凝视太久就会有不幸发生。

“你当真考虑好了?哪怕后果可能会……很可怕?”回到院长办公室,院长再一次问她这个问题,目光沉重。

“是的。我决定收养刘莎莎。”单若水郑重其事地回答。

“这样吧,鉴于这个小女孩实在过于特殊,我再次重申一遍她此前的经历……”敬业负责的院长推一推鼻梁上厚重的镜片,把几个小时内反复说过了几遍的话又在嘴里过了一遍。

“刘莎莎小朋友是在两年前丧母之后,来到我们孤儿院的,那时她才刚满六岁。在此之前,她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四口之家,除了父母之外,还有一个小她两岁的弟弟。

“可就在她短暂的这些年里中,她的父母和弟弟三位至亲先后不幸离世,频率大概是每两年死掉一个。最后一位离世的是她母亲,也许几年来丧子丧偶受了太多打击,所以她妈妈是自杀身亡的。

“她就在妈妈上吊的房间里独自生活了整整一周,直到邻居前来串门,才发现她妈妈的现实。其时,她竟然还在若无其事地刨她妈妈种在院子里的花生和地瓜,准备拿来当晚饭吃。”院长一贯平静的脸上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夸张表情。

“我知道,很多人在受到重大打击之后,都会出现PTSD(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的应激反应,麻木不仁也是其症状之一。况且,当时孩子还太小,也许她还不能明白什么是生离死别。”单若水解释说。

“那好,就当她当时还太小。来到我们孤儿院没多久,因为这个孩子没有残疾,长相也很甜美,就有一对不育的富商夫妻提出要收养她。可是她搬过去没多久,富商家就发生了火灾,那场灾难让别墅里的富商夫妇和一众家丁全部葬身火海,她是当时唯一的幸存者。

“再次成为孤儿之后,她又一次回到这里。第二次收养她的是一个丧偶的大学教授,那家教育环境很好,算是书香门第。她在教授那里生活了几个月,对方竟然突发心肌梗塞,英年早逝了。要知道,这秦教授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的健康状况一直很不错,怎么能说没就没呢?!”院长最后这句几乎成了直逼灵魂的拷问。

“虽然咱们目前的唯物主义社会讲科学,不乱搞迷信,可是不得不说,刘莎莎这个孩子她……确实有点不祥啊。

“经过这两次不幸的收养关系,再也没有人敢带她回家了,她也只能在我们孤儿院里长住下来。可是即便这样,悲剧也并没有停止……”院长失神地望向窗外。

“起初她跟三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住在一起,她话不多,人也随和,看起来和大家相处得也蛮不错。可是没过多久,就出了问题,先是一个孩子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滚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接着是另一个孩子,接水的时候被开水烫伤了脸和胳膊,唉……”

“还有一个呢?不会都这么倒霉吧?”单若水忍不住问。

“最后那个最惨,半夜里梦游从窗子里跳了出去,那可是七楼啊,当场身亡了。”院长止不住唏嘘,扶住额头的一只手在微微颤抖。单若水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从此之后,我们就安排刘莎莎一个人住单间了,她的房间晚上是从外面锁住的,小套间外面还有一个大厅,平时堆放杂物,晚上也是锁上的。大厅出来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然后上楼,才到人们经常出没的地方。

“这么说吧,这个楼的整个地下一层,除了杂物间,就是刘莎莎小姑娘一个人的了。”院长凑近单若水,神秘兮兮地说,“平时上课的时候,也让她单独坐,吃饭、午睡都有专人看管,不能接近其他孩子,不是我们歧视她,可这孩子真的是,太邪乎了……”院长说着,一边止不住地摇头叹气。

单若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确实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不能完全用巧合来解释了。”

“老实说,如果你把她接走,对孤儿院来说是件好事,省了我们很多麻烦。可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她还得再回来,我们也不希望你蹚这趟浑水。再说,老更换监护人,对孩子本身也不好。”院长这话可以说很实诚了。

“谢谢院长您的好意,不过我还是想试试。您知道,我是个记者,平时走南闯北,算得上见多识广,是不怎么信邪的。”

“你太犟了!哪天摔惨了,可别说老院长我没提醒你!”院长苦口婆心又语重心长。

“我谢谢您呐!”单若水弯腰,夸张地冲院深鞠一躬。

“快得了吧!”老院长忍俊不禁地朝她摆摆手,复又严肃起来,“有两件事要提醒你。第一,买份意外险,注意安全;第二,千万不要带刘莎莎回到她出生的村子里去。”

“第二条是为什么啊?”单若水不解。

“你听着就是了。”老院长也不解释,起身带她去见刘莎莎了。

2

刘莎莎很安静,看见单若水从远处过来,兀自拽着衣角,带着小孩子的怯懦,完全看不出她有带给人厄运的能力。

单若水蹲下身子,找到一个平视的角度望着她,“莎莎你好,我叫单若水,很高兴认识你。”

刘莎莎拘谨地点点头,无助地望向站在远处的老师,老师生怕被她盯上,赶紧别过头去,假装没看见。

忽然,单若水发现刘莎莎的脖子上有一道暗红色的勒痕,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成了一道浅浅的伤疤,似乎早前遭受过什么非人的折磨,心里暗自一紧。

单若水把这些看在眼里,然后换了一副更加温柔的嗓音,“莎莎,在你心里,也许并不希望一次又一次面对不熟悉的陌生人,成为他们的家人,然后经历一场灾难,不久之后再被送回到这里。”

刘莎莎迷茫的圆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问单若水:“阿姨,你要把我带走吗?”

“是的。”单若水坚定地点点头,又赶紧补充道,“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可不可以……不要抛弃我?”刘莎莎又问。

“我永远不会抛弃你,除非……我死了。”单若水深知,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说着,她朝刘莎莎伸出了自己的手。

刘莎莎将信将疑,却鼓起勇气将自己小小的手放进了单若水的掌心。她的小手冰凉而柔软,让单若水心头一暖。

由于还有两个领养文件需要几周之后才能批下来,单若水只好一个人离开,等过段日子才能来接刘莎莎。

走出孤儿院大门,一个身形瘦弱、相貌略猥琐的男人迎上了单若水,“美女,听说你要领养那个小魔女?”

“你是说刘莎莎吗?对了,你是谁?”单若水提起警惕。

“我是咱们孤儿院的司机。我可提醒你啊,这孩子邪性着呢,你要是想献爱心,领养谁不好,干吗非得自寻死路呢?”司机一副知情人的模样。

“谢谢您的好心提醒。关于她的传闻,我听说了一些,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单若水不屑一顾地转身。

“哎,你等等,老院长没给你说‘圣女’的事儿吧?”司机在单若水身后轻飘飘来了一句。

“圣女?”这句话像抛出的锚,又把单若水勾回了他的面前。

“那天,可是我把那孩子从她的村子里接回来的,有些事,连院长都未必知道……”司机沉吟片刻,卖起了关子。

“正好也到午饭时间了,前面有个咖啡馆,听说那里的牛扒很不错。”单若水抬起手来看看表,冲司机心照不宣地一笑。

两份台塑牛排下肚之后,单若水推过去几张百元钞票。司机这才摸着肚皮,神秘兮兮地说:“你晓得吧,在这个女孩出生的村子里,他们都把她当成神供着,叫她‘圣女’,甚至为她创立了一个宗教,就叫圣女教。”

“竟有这种事?!”单若水暗忖,难怪老院长不让刘莎莎回到她的村子里去。

“千真万确!我们还是被村子里的外地游客举报才去现场的。游客说当地有个小女孩被村民供奉在神坛之上,接受全村的顶礼膜拜,场面诡异至极。

“又听说这女孩父母双亡,是个孤儿,觉得女孩可能遭受了好事份子和不法之徒的胁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这些个封建迷信活动,这才打电话叫我们去营救她的。”

聚众集会,信奉天生神力,大搞个人崇拜……说到底,这根本就是邪教异端,单若水没想到,小女孩刘莎莎竟会与此有染。

想到这里,单若水又从钱包里掏出五百块,“陈师傅下午不忙吧?麻烦您加个班儿,送我去一趟刘莎莎的老家呗。对了,那地儿叫什么来着……”

“你是说鹤唳村吗?!”司机接过钱,心领神会地一笑,转眼间汽车已经行驶在了前往鹤唳村的路上。

3

傍晚时候,鹤唳村的村口来了一个村妇,那村妇自称是隔壁村子的,结婚几年了,一直没怀上,药吃了不老少,可就是颗粒无收,下不出个金蛋蛋,被婆婆和丈夫嫌弃。

听说鹤唳村有个圣女,通异能,显神迹,就来打听打听,能不能拜托圣女让自己怀上孩子,哪怕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在所不惜。

村口的几个妇人听她问起“圣女”,先是讳莫如深地顾左右而言他。可架不住那不孕的村妇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说起丈夫的冷漠和婆婆的欺压,周围几个同病相怜的女人也都陪着掉了几滴辛酸泪。

末了,一个村妇说:“明天晚上,村西头的赵中华家,有我们圣女教的布道会,你要是有心拜她,就来听听吧。”

扮作邻村村妇的单若水听了,忙不迭地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第二天下午,单若水早早来找那妇人,打听关于圣女的事。

“大姐,听说咱们圣女教的圣女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怎么这么个小娃娃,她就成神了呢?难不成和那活佛似的,生来就带着神力?”单若水问。

“可不敢乱讲,圣女有灵再听了去。咱们的圣女啊,是在她父母没了以后才显了神通的。”

“切,哪有半路出家当神仙的?”单若水故意夸张地摆摆手。

“你懂个啥,那外国人信的耶稣,三十岁才出来传道呢!和那基督教的耶稣一样,圣女的父母啊,都是凡人,可她却是个神。

“那些年,圣女家里厄运不断,亲人接二连三地死,她妈受不了打击,就准备带着她一起离开人世,于是和她一起吊死在房梁上。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单若水故意瞪大了眼睛。

“圣女没死!他妈都挂在房梁上一个礼拜了,圣女还活得好好的呢!”村妇好像捅破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邻居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脖子上还有道深深的勒痕,她说那天吊她的绳子忽然断了,她从房梁上摔下来,吃痛醒了,只觉得肚子饿,就到处找吃的……

“邻居掐指一算,她妈在房梁上都吊了一个星期了,尸首都臭了,这孩子却安然无恙!

“明明死过的人,却又起死回生,这不是神迹又是什么?!那西方的耶稣,不也是死后三天复活,才有了这成千上万的信众吗?”

单若水忽然记起了刘莎莎脖子上那道勒痕,机缘巧合之下,那伤疤竟像耶稣掌心的钉痕一样,成了救赎的印记。

“可是耶稣还行了许多的神迹,为门徒劈开红海,用五饼二鱼喂饱五千信众……这圣女又有什么光辉事迹值得大家将她奉若神明呢?”单若水在记忆里检索着从《圣经》上看来的只言片语。

“看你这小信的样子,我就给你说一件更大的神迹吧!”村妇一副真理在握的样子,迫不及待地娓娓道来。

“一开始,大家伙儿并没把那起死复生的女孩当成圣女,反而觉得她像个扫把星一样,把自己一家人都克死了,太晦气,不吉利。

“现在她成了孤儿,她的几个本家怕沾了霉运,谁都不愿收养她。这几个没心肝的混账东西,黑灯瞎火地一合计,竟然要把那孩子扔到后山去!”

“后山?”作为记者,单若水最擅长的就是划重点。

“你是外村来的,不明白后山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早年的乱葬岗,白天杳无人烟,夜里鬼哭狼嚎,传说那里不仅有野兽出没,更有惨死的冤魂,村子里世世代代,没人敢在那里过夜。

“前些年,有几个后生不信邪,要夜里去那里探险,结果怎么样?呵呵,无人生还。更别说,她还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了!那几个本家,趁着夜色把小女孩骗到了后山,把她捆到一棵树上就撒丫子跑回来了。可是你猜怎么着?”

“您倒是说啊!”单若水急得直拍桌子。

“过了个把月,这孩子自己慢慢悠悠走回村子里来了!村民问她去哪儿了,她说她在后山迷了路,问了好些个人打听道,才摸索回来的。后山哪有人啊!她一定是见了鬼!见了鬼还能活着回来,那她就不是人,是个神了!

“她回来没多久,害她的那几个本家,一个个儿地,不是得绝症,就是遭了横祸,死的死,瘫的瘫,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那小女孩两次起死回生的神迹触动了村里人,渐渐地,就开始有人传她是‘圣女’,是上天派下来保佑我们村子的,于是每家每户轮流供养她。

“说也奇了,不管她到哪家,那家就会有好事发生,不是中了彩票,就是捡了钱包,还有几家老人得病的,她给看看、摸摸,不打针不吃药,多重的病都给瞧好了,你说神不神?”

说话间,已经过了几个小时,眼看“圣女教”布道会的时间就要到了,那村妇拉起单若水急急忙忙向村西头的赵中华家走去。

那是一间很简陋的平房,却比肩继踵坐了满满当当一屋子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戴着眼镜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在这一群面目模糊的村民之中,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想必他就是村妇口中的赵中华了。

房间正前方的案几上,水果和塑料鲜花簇拥着一张巨幅彩色照片,那是刘莎莎。照片中的她面无表情地直视着镜头,眼神沉静而深邃,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成熟许多,加之她相貌清秀,确有几分仙气。

“欢迎各位亲爱的教友光临寒舍,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有我们圣女神的地方更是蓬荜生辉,是无上荣耀的福地!圣女教欢迎每一位亲人!”赵中华说得心潮澎湃,唾星四溅。众人虔诚地热烈鼓掌、频频点头。

恍惚间,单若水觉得自己误入了传销组织。

“圣女!圣女!圣女!”众人振臂高呼,比起人家基督教的“以马内利”和“哈利路亚”,总感觉差点儿意思。

“人活在这个世上,金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随着日渐衰老,健康终有一天会离你远去;亲人朋友也如千帆过尽,不能陪你走到生命的尽头,这些都是有限的,有穷尽的。那么什么才是真正可贵的?就是那些无限的,永远没有尽头的,是你的灵魂。

“圣女,就掌管着万物的灵魂,她能一次次起死复生,一次次拯救将死之人,我们都亲眼目睹,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是多么幸运啊,能够成为圣女的家乡人!上天既然将圣女赐给我们,我们就要用最虔敬最谦卑的心来热爱她!用那些有限的,来换取无限的!

“亲人们都知道,我们的圣女被有关部门带走了,她是全知全能的,所以她绝对有办法逃回来,可是她为什么不回来呢?大家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过。我想,她是为了考验我们。考验我们的信心,考验我们的耐心,考验我们的舍己心,考验我们愿不愿意为她献上自己的时间、金钱,甚至生命!只有让圣女见识到我们的真心,只有毫不疑虑地真心信靠她,真心供奉她,她才能回来,她才愿意回来!回来继续为我们提供富裕、健康、幸福的生活……

“门口是一个奉献箱,如果你相信我们的圣女神,就将你原本看重的那些供奉出来,用来建造我们的圣女庙,这是天大的功德。圣女曾托梦给我,等圣女庙建成的那日,就是她重返之时!

“今天,你为圣女奉献一块钱,圣女重现那天,必将百倍千倍地奉还!还有什么比这回报更高?!无论你求福禄寿还是喜旺财,圣女绝不会亏待我们,通通都能得偿所愿!就让我们将全部身家双手奉上,来日圣女必当赐福如涌泉!”

台下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接着,就有许多民众纷纷从口袋里掏出大把的钞票放进“奉献箱”,然后拥挤着走到刘莎莎的照片前磕头跪拜,嘴里念念有辞地诉说着自己未竟的心愿……

单若水有几分恍惚,看到信徒们那一张张狂热的脸,她的内心深处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与不安。

这高呼圣女的芸芸众生中,有多少人真的爱刘莎莎,关心她目前的生活甚至死活?

没有一个。

她想起每年的年初,寺庙道观都会爆满,无数人跪拜,无比地虔诚,但是,这虔诚背后是什么?

不是信仰,而是贪婪,这是一种交换,用跪下去,换富贵平安。

4

两周以后,所有的领养手续都办妥,刘莎莎跟单若水回了家。

无论外面有怎样的流言蜚语,单若水单方面决定,仍然将刘莎莎看作一个普通的九岁女孩。

刘莎莎在很小的年纪不停地忍受亲人的离世,甚至直面母亲的死亡、近亲的抛弃,以及多次颠沛流离几易其主的收养关系。

这都会导致她缺乏安全感,很难对别人产生信任,单若水对那种如同浮萍一般没有着落的无力感,几乎感同身受。

她发誓要用最可靠最稳固的爱来面对刘莎莎的不安与试探,无论发生什么。

可她还是过于乐观,这竟真的是厄运的开始。从刘莎莎住进来的那天起,这个家就变成了危机四伏的所在。

这段日子,如果说还有什么幸运可言,就是事先她听从老院长的忠告,购买了保险。一年之内,单若水身上发生了大大小小若干次人身意外伤害。

先是一场车祸,让她腿部受伤住了小半年医院;由于住院请假太久,报社干脆找人顶替了她的岗位,瞬间她就失业了;那就好好在家养伤吧,早起给刘莎莎做饭被滚油崩到了眼睛,眼睛见不得光,白天只能足不出户;好歹晚上敢出门了,那就带刘莎莎出门遛弯儿吧,结果眼睛看不清路,一下子跌进了没井盖的下水道里,后半年又重新回到了医院里……

从此,骨科医生是她的再生父母,医院成了她的第二个家。

一年下来,曾经活蹦乱跳的单若水已经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伤残人士,浑身上下缠满了绷带,从头到脚就没有哪个器官是健全的。

刘莎莎倒是很热心地照顾单若水,像个小大人一样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天夜里,刘莎莎躺在浑身缠满绷带的单若水身边,怯生生地问:“阿姨,我害你这么倒霉,你有没有想过把我送回孤儿院?”

单若水努力睁大被热油烫伤的双眼,认真地看着刘莎莎,异常诚恳地说:“确实这么想来着……”

刘莎莎眼里期冀的光一下子熄灭了,圆圆的眼睛几乎瞬间蓄满了泪水。

单若水伸出僵硬的胳膊使劲儿抱住刘莎莎,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说:“可是我不会把你送走,因为我承诺过,要把你养大,除非……我死掉。”

“可是我们非亲非故,何况我给你带来了太多麻烦,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刘莎莎瞪圆了眼睛。

单若水深吸一口气,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因为很多年前,我也是一个孤儿,你所在的孤儿院就是我童年的家。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被排挤、被凌辱、被辜负,所以我知道受抛弃的滋味。

“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然后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那天,我看见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小小的你,就像看见童年的自己,我发誓,再也不让你承受任何伤痛。因为我也曾坠入深渊,所以我能理解你所身处的黑暗,我不要你一生活在仇恨之中。”

那晚,刘莎莎沉默了许久。

她依稀记得富商夫妇因为治好了不孕不育要把她重新送回孤儿院的夜谈,所以当夜豪宅无端起了大火;

也忘不了恋童癖的教授在深夜里向她伸出油腻的咸猪手,直到他莫名其妙地突发心肌梗塞,当场身亡;

更忘不了那些狂热的村民们将她奉若神明,只为欲壑难填的索求,她端坐神坛之上,眼神冰冷而麻木……

没有人能不求回报地爱别人,哪怕你曾为他赋予生命,给予恩惠,伸出援手,可一旦你成为一个麻烦,一个彻头彻尾的累赘,就只能被无情抛弃,被彻底遗忘。

这些话,是后山那些死去的冤魂告诉她的。

5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那天,她被几个远房亲戚骗到了后山,绑在一棵大树上几天几夜无法动弹,饿得几乎昏死过去。

后来,她被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吵醒,睁眼一看,身边竟围满了人,这些人大都是年纪一大把的老人家,也有几个面黄肌瘦,看上去是身患重病的青年和妇人,甚至还有许多似乎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嘤嘤地在地上爬来爬去。

“苦命的孩子啊,你怎么来了这乱葬岗?”为首的一个老爷爷问她。

刘莎莎哭着把自己的遭遇说给他们听,听她说完,整个后山一片沉默,只有凛冽的山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你们是谁?”刘莎莎问。

“孩子,你还记得我吗?”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眼前站着的,是颤颤巍巍满头白发的李奶奶。

“您不是李奶奶吗?!我听隔壁叔叔您儿子说,您几年前脑子糊涂走丢了,原来是搬来后山了啊!”刘莎莎惊喜自己终于遇到了一个熟人。

大家面面相觑,仍然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李奶奶才缓缓开口:“孩子,我不是走丢了,是被我家那畜生儿子扔到后山来了!那时候我还有口气儿,不过分家以后,就没人给我养老了。儿媳嫌我碍事,就让儿子把我扔到了后山,任由我自生自灭。

“后山除了豺狼野兽,连个菌子野果都没有,何况我当时重病缠身,没过几天就过去了……”李奶奶诉说着自己最后的命运,不由得老泪纵横。

剩下的人也都不禁唏嘘感叹起来,有的是年纪大了,被不愿养老的儿女扔到了这里;有的是得了重病没钱医治,被另一半抛弃在这里;有的是刚出生的女婴或先天残疾的孩子,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或无法承受负担的爹妈遗弃……

最终,他们在和命运的抗争中全军覆没。因为感受过世间的凉薄,对人性太过失望,所以不愿再投胎转世,索性成了这后山乱葬岗的孤魂野鬼,倒也逍遥自在。

原来,村民口中的“后山”,竟是他们抛妻弃子、遗弃孤寡老人的地方!祖祖辈辈,世世代代。

“既然你们都是鬼,我却能看到你们,这是不是说明,我也死了呢?”刘莎莎被这想法吓得捂住了嘴巴。

众人又是一片沉默,忽然,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你的确死了。不过念你尚在幼年,阳气正盛,发肤康健,也许还能还阳也未可知。我们也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说话的,是死于民国时期的一位术士。老先生一辈子醉心周易八卦,道行高深,方术了得,生前可呼风唤雨,起死回生。

“我们这些死鬼把一生的念力都传授于你,不仅可助你重返人间,还能助长你的灵力,日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呼风唤雨,起死回生。也算你因祸得福,后生可畏啊。”

就这样,那天在后山呼啸的寒风中,每一个亡魂都向她吐出一口气,把一生的爱恨情仇都化作一丝念力赠予她,让她已经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燎原。

她不仅活着回到鹤唳村,还成了众人眼中点石成金、起死回生的圣女,同时,那些亡魂的怨气也充盈在她体内,她只需眨一眨眼,就能将自己怨恨的人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眼睁睁看着曾经那些说她是扫把星、到处驱逐她、任意践踏她的村民,和如今这些将她奉若神明,顶礼膜拜的,竟是同一群人,他们通通都是自私自利的势利小人!她遍寻那个全是赞美和供奉的世界,却寻不到一颗真心。

她身体里蕴含的能量之大怨气之盛,早已不受她个人意识的控制,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除非……有一个人,能够无条件爱她。

会有这样一个人吗?她曾经几乎绝望了,直到,遇见单若水。

哪怕她一次次试探她,一遍遍折磨她,一点点消耗她,都没能让她胆怯与退缩,她仍爱她,疼她,呵护她心里哪怕最微不足道的隐痛,爱人如己,善莫大焉。

可是,最爱她的,难道不应该是妈妈吗?就连自己的妈妈,都要把自己活活吊死,刘莎莎想起妈妈临死前的决绝,她不能原谅妈妈,怒火再一次从心底熊熊燃起。

她一发怒,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说话间,病房里的吊灯一下子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了病床上的单若水脑袋上。

单若水“嗷”的一声尖叫,却下意识扑过来,首先将刘莎莎护在自己身下,眼看着她体无完肤的身上又多了一个新鲜的伤口,冒着汩汩热血。

那一瞬间,刘莎莎心底的坚冰彻底融化,所有的怨念魂飞魄散。她发疯般地冲向了护士站,“护士阿姨,快救救我妈妈,求你救救我妈妈……”

6

单若水醒来的时候头疼得厉害,可她还是勉强睁开肿胀的双眼,在狭窄的视线中寻找着刘莎莎的身影。

“你女儿真懂事,这不,下楼给你打饭去了……”身边的小护士见她醒了,走上来检查她的伤口,一边殷勤地夸奖刘莎莎。

“她……不是我女儿。”单若水尴尬地解释道。

“那她为什么叫你妈妈?”小护士笑问。

一行泪水从单若水的眼角滑落,所有的灾难与不幸,都是值得的。

7

那晚,刘莎莎在睡梦中用意念召唤出后山的术士爷爷,求他把自己身上的所有神力收走,她不要当什么圣女,也不再需要那些超乎寻常的能力,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平平安安地和单若水一起,度过平凡无奇的一生。

“爷爷,我不要那些呼风唤雨的异能神力了!让我赐福来崇拜我的,不是真的爱我,只是爱那些金钱名利。真心爱我的单阿姨,我把她折磨成这样,她还是没有放弃我。我不要那些虚伪的崇拜,只要一颗真心!”

术士爷爷微笑着点头答应,又语重心长地说:“好孩子,你终于明白了人生的真谛,所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不懂人性,就不通神性,知晓了人间的苦毒,仍心怀善念,这才是至善。”

刘莎莎说:“爷爷,你说得太深奥了,我根本听不懂,还是说点儿我能听懂的吧!”

术士爷爷捋一捋胡须,“当初你母亲不愿你独活,是明白世道险恶,怕你在这世上白白受苦。可是她又心软了,倘若她真想带你一起赴死,你又怎会半道跌下房梁?”

老爷爷挥一挥手,刘莎莎看见那日的情景。

妈妈打了一大一小两条绳索,泪流满面地捧起刘莎莎的小脸,亲了又亲,最终狠狠心将熟睡的她挂上小的那边,又给自己套上大的,踢翻凳子,即刻身亡。

刘莎莎惊醒,吃痛踢蹬了两下,绳索竟然松了,她从房梁上跌落下来,原来,妈妈终是不忍她一道赴死,竟在小绳索上打了活扣儿。为她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

刘莎莎哭着从梦中醒来,看了看病床上安睡的单若水,倒霉的她四肢都打上了石膏,四脚朝天的样子,像一只可笑的板凳。

一线光亮从窗帘的缝隙中照射进来,为射程内暗淡的一切镀上一层薄薄的浅金。

“天亮了。就让这段神奇的经历,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吧。”重归平凡的刘莎莎想。

其实,术士爷爷还有一句话没有告诉刘莎莎,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永恒的秘密。

他所知道的上一个拥有这种异能的神奇少女,她的名字叫单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