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郁杂货铺之干妈

李锦瑟是个漂亮姑娘,她有一个干妈。不过她的干妈,不像其他漂亮姑娘的干爹那样老当益壮,老而弥坚,老骥伏枥……简而言之,又老又有钱。

她的干妈足够老,却不够富有,甚至用贫病交加,穷困潦倒来形容也不为过。可是,她的干妈对她真的好,完全不亚于亲妈。

干妈是锦瑟亲妈的亲闺蜜,有多亲呢?她们俩年纪相当,气质相仿,连长相都是星目桃腮的俊俏模样,年轻的时候,不熟悉的人都以为她们是亲姐妹俩。

亲妈和干妈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相识了,从开裆裤到校服到制服到婚纱,她们一路携手走来,好成一个疙瘩,连彼此找的老公都同姓“李”,连生孩子都前后脚只差了半个月。

为了让下一代延续这份珍贵的友情,她们在怀孕初期就彼此约定,如果一儿一女,就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如果同男同女,就是歃(shà)血为盟,义结金兰的兄弟姐妹。

半个月内,两个女婴相继降临,两位年轻的妈妈反倒有点遗憾,不能当亲家了。不过还是给女儿们取了颇有渊源的名字——李锦瑟,李华年。

皆出自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篇“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前者是姐姐,后者是妹妹,一首一尾,遥相呼应。

李锦瑟、李华年,两个小姑娘就这样手拉手慢慢长大了,她们都遗传了妈妈们星目桃腮的好模样,从小穿同样的花裙子,玩同样的洋娃娃,背同样的小书包,远远望上去,姐妹花一对,像她们的妈妈。

变故发生在九岁那年,她们在同一所小学读书,是隔壁班,放学一起走,在某个离家很近的路口分道扬镳,然后一左一右,各自回家。

那天锦瑟做值日,要晚些回家,而华年嚷嚷着看动画片,没等她,一放学就往家跑。可是直到晚上六七点钟,父母们下班回来了,连做值日的锦瑟也回了家,却没看见华年的身影。

华年父母着急了,到处找她,学校、公园、商店,甚至连火车站都去了,空手而归。锦瑟的爸妈也跟着着急,不停地问她华年的去向,锦瑟听说华年可能被拐跑了,难过得很,“哇”一声大哭起来,连话都说不利落了。

晚上,由于华年的不幸走失,两个家庭顿时陷入了焦虑的深渊,谁都忘了,那天原本是锦瑟的十岁生日。

二十四小时以后,公安局终于肯立案,可是90年代的中国并没有如今星罗棋布的摄像头——“天网”设备。更何况她们回家走的是一条小巷,平时人迹稀少,就算华年遭遇了歹徒,也很难找到人证。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小女孩,无异于大海捞针。

华年像那个炎夏清早晶莹的晨露一样,一触即破,而后人间蒸发。

那年夏天,街上到处流传着人贩子拐卖妇女儿童的传言,那些拐走的孩子被卖去西北和西南的偏远山区,男孩改名换姓传宗接代,女孩多半做了童养媳。虐待摧残自是不必说,更有甚者把男孩卖去矿区做童工,女孩卖去淫窝当雏妓。

几年前有个走丢的小男孩被警方救回来,被人贩子截了两条小腿,在甘肃天水的大街上要饭呢!

回来的时候已经十七八岁,当初的那个市级三好学生,书也没法读,学也上不了,抽烟喝酒全都会,俨然成了一个小混混,还落下一身残疾,那孩子的一生就这样毁了。

华年并不是那一带第一个走失的孩子,更是那年夏天众多离群失所的迷途羔羊之中尤为不幸的一员。

这样的案子多如牛毛,寻子成功的案例却廖若辰星,防患于未然的意义远大于亡羊补牢,警方也只是象征性地搜寻,主要目的是安抚家属。

华年的妈妈不敢再想下去,她辞了工作,去西部找孩子。华年的爸爸陪她找了几年,一直无果,嗫嚅着说想再生一个,“孩子他妈,日子终究还得过,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

华年妈妈一个大嘴巴抽过来,血红着双眼怒吼,“过去的就这样过去,未来也依旧不会好!十月怀胎,华年的骨血肉,哪怕一根头发丝儿,都是我的骨血变出来的,是我用自己的血肉,把她一点点喂养大。

“生她那天难产,我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我们母女是过命的生死之交。这辈子,一天找不到她,这一页,就休想翻篇儿!”

华年的爸爸是个老实人,可是老实人却未必是深情的人,老实人也未必是长情的人,老实人甚至很有可能是绝情的人。

也许老实人的人生太过寡淡和平庸,人们才会自作多情而画蛇添足地赋予他们各种本不存在的美好品质,比如忠贞、忍耐和坚持。

华年走失的第五年,她的爸爸终于不堪重负,无可奈何地抛弃那些沉重的过往,又迫不及待地奔向他光明的未来。他和妻子离婚,和另一个女人结合,组成新的家庭,再孕育一个新的生命,从此开启一个老实人安全稳妥的后半生。

女儿和丈夫相继离去之后,华年的妈妈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她的未来一望无际又深不见底,她像一颗漂流瓶那样在茫茫人海中颠沛流离,她不知道女儿在哪里,没有终点的漂流瓶,流浪就是旅行的意义。

正如漂流需要一方港湾,跋涉需要一处驿站,锦瑟一家成了她倦鸟归巢的精神家园。

华年走丢之后,锦瑟的妈妈让锦瑟跪在华年妈妈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认她做干妈。

“从此之后,你多了个女儿,锦瑟就是你的另一个孩子,等你老了,让她给你养老送终。”

那一刻,两个情深意重的好姐妹深情相拥,“大珠小珠落玉盘”。接着便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这干妈可不只是说着玩的,从此以后,华年妈妈真的把锦瑟当成了自己亲闺女,心心念念,百般呵护。

最初那些年,她常年在外面找孩子,风餐露宿,居无定所,盘缠也都是沿途打零工赚来的。

可是不管生活多么拮据窘迫,她每每离开一个地方,都要用打工攒下来的钱给锦瑟买些当地特色寄回家里,吃的穿的用的,全拣贵的挑。

干妈每年春节回来十来天,紧赶慢赶着给锦瑟织够春天穿的毛衣。她自己一分钱摔八瓣儿地花着。可是给锦瑟花钱,从来不知道心疼,逢年过节,哪怕自己节衣缩食,也得给锦瑟包个大红包。

锦瑟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干妈丢了孩子有多心痛,一年到头在外面找女儿有多煎熬。干妈给的钱她从不乱花,都攒起来给干妈买补品。

只要干妈回来,她就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干妈家里,给她揉肩捶背,把学校里学到的歌唱给干妈听,还给干妈念自己写的作文《我最尊敬的人》——文章正是歌颂干妈伟大的母爱。

那抑扬顿挫又娓娓道来的童声,把干妈的心搅拌得五味杂陈,又揉捻得妥帖扎实。干妈常常在抱着她笑得合不拢嘴的同时,又悄悄地抹掉眼角的泪水。

“如果我的华年还在,也该长这么高了吧?”干妈微笑地看着小树苗一样茁壮的锦瑟,在心里碎碎念叨,在她的心里,锦瑟就是另一个华年。

每当看到锦瑟那张和华年相似的小脸,招之即来却挥之不去的思女之痛就突袭着她的心脏,让她所有的坚强溃不成军。一种情绪盘踞在心头太久,就会形成自发的回路,忘不了,绕不开,也躲不掉,这是她的命。

锦瑟妈妈也心疼自己的好姐妹,只要干妈回来,她就连拉带拽地拖着干妈去城里最好的酒店一顿猛搓,说是给咱们云游四海的女侠接风洗尘。

她们姐妹俩亲亲热热,总是以沿途的趣闻轶事打头,顺带着说说往事,聊聊八卦,唠唠家常,最后总是回到那个亘古不变的永恒的悲剧,再以眼泪收场。

华年走失第十年的时候,锦瑟的妈妈和干妈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对谈。

“整整十年了,咱们是妈,可妈,也是人。你对得起华年了,再找下去,也不过是图个心理安慰。这些,你都知道……别再找了。”锦瑟妈妈艰涩地开口。

“不找了,再不找了,十年了。这十年我南上北下的,都要掘地三尺了,哪有华年的影子啊……找不到,就要等。一日见不到她的尸首,在我心里,她就是活着的。

“我等着她,我不怕她痴傻,也不怕她残疾,只要一息尚存,我准保伺候她到咽气儿。”风轻云淡,声声泣血。

“为了咱们的孩子们,干了它!”锦瑟妈妈把手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十年了,干妈心里的那团火焰熄灭了,华年被浓雾拉走,她终究败给时间。那晚,妈妈和干妈酩酊大醉,喝到不省人事。

干妈回来了,从此再不出远门儿,找孩子的这些年,她风餐露宿,流离失所,从没吃过一顿踏实饭,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兜兜转转,空手而归,还把魂儿落在了外头。

这些年,她满世界转悠,却被世界抛下,她眼里头没有风景,心里头全都是华年,她活在真空中,眼帘一垂,整个儿世界就向她关闭了。她不知道,这斗转星移白云苍狗的花花世界,早已天翻地覆,百岁千秋。

二十世纪末,锦瑟父母双双下岗,借着南方改革开放的淘金浪潮,东拼西凑地开了一家工厂。这些年他们夫妻同心,事业发展得风生水起,如今俨然成了这个城市的成功伉俪,事业通达顺利,一家人整整齐齐。

锦瑟妈妈见干妈可怜,就在自己家的厂子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库管员的闲职,工作清闲,薪水开得也高,算是变相接济她。

本是一样的年纪,锦瑟妈妈还是个温婉可人的小妇人,干妈的双鬓却早已白霜尽染。不仔细看,以为是两代人。

干妈眼睁睁地看着当年一起长大的姐妹花,在同一片土壤中经历着岁月的沧桑变化,却生长成另一种植被,广袤、丰润、富饶。

她们在同一条线起跑,然后她飞奔、超越、日新月异,她停滞、倒退、望尘莫及。

年纪轻的时候,她以为命运就像一台自动贩售机,只要付出代价和努力,就会掉落等值的糖果。

而这些年的颠沛流离让她深深觉得,那更像是一台老虎机,努力固然重要,却更仰赖运气。她像一个输急了眼的赌棍,已然赌上了身家性命,等待她的却依旧是满盘皆输,骨肉分离,呵呵,自己的运气向来糟糕。

她的好运早在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就败光了,华年走失之后,孩子、工作、婚姻、家庭……她被命运追赶着,节节败退,一路走一路丢,从此,她人生中的每一条路,都是迷路,是下坡路,是穷途末路。

就这样又过了三年,有天清晨,她接到警方电话,说华年的案情有进展,她几乎瘫倒在地上。

此刻,距离华年失踪的那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年,华年,只比锦瑟晚出生半个月,如今,她该是个二十二岁的大姑娘了吧。

警方告诉她情况并不乐观,希望她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哪怕在她的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最坏的打算,可是见到华年的那一刻,她还是被五脏俱焚的震撼打到魂飞魄散。

那已经很难被称作一个人了。

华年被辗转卖到川藏交界一个荒蛮的小山村,卖给一家农户,给那家的傻儿子当媳妇儿。

为了防止她逃跑,去的头一年,他们打断了她的一条腿,脱光衣服锁在房间里头,虽然这听上去很残忍,却是那个小山村最普遍的做法。每一个被买来的女人,都难逃此劫。

等她们生下只男半女,收住了心,白天,就让她们拖着残肢下地干活儿,晚上,回家伺候男人和公婆,然后继续接受毫无节制地折磨着和强暴,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既然花了大价钱,就要物尽其用,充分发挥她全部的原始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