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郁杂货铺之包小姐

1

包小姐是个小姐,高三那年出的道。

高三开学那天,包小姐故意最后一个走进教室,一米七几的个头儿,加上两条修长的光腿,让全班异性血脉偾张,后排响起了浮夸的口哨声。

在一水儿肥大校服里,牛仔热裤和露脐装无疑是焦点,像一块生石灰投入清水里。年级垫底的班纪律松散,像她这种彻底垮掉自我放逐的,也是凤毛麟角。

“你就是包米朵?”新来的班主任问。

“有何贵干?”包小姐头也不回。

“你的校服呢?”

“弄丢了。”

“出去。”他冲门口努了努嘴。

“得嘞。”她背起书包,轻盈地出了教室,身后哗然一片。

走出校门,她坐上一辆巨大哈雷摩托车,轻啄前面男人的脸颊,随着隆隆轰鸣呼啸而过。

这是包小姐的新男友,掐指一算,差不多是她今年的第三十个男朋友,她的爱情,平均寿命一个礼拜。

他们在一起已经两天了,是前天在网吧认识的。他叫什么来着?包小姐记不太清楚,不过记住又有什么意义,都是些露水情缘,反正很快就会忘记。

她让他给她买了好几件新衣服,她奶奶心脏不好,得让他再买点人参鹿茸给奶奶补补身体。

包小姐交男朋友的目的很简单,无非是吃点儿好的,穿点儿好的,填补一下孱弱的钱包和肥沃欲望之间的巨大鸿沟。他们都是她无产阶级现状和资本主义消费观念,矛盾重重不可调和的产物。

赚钱的途径有很多,只有这种最立竿见影,不劳而获。年轻貌美是上帝给她的唯一资源,不能物尽其用的话,得多对不住他老人家。

包小姐发自内心地感激她的男朋友们,也本着平等互惠的原则尽可能多满足他们的各种要求,出手阔绰的,也上床。

她觉得自己从本质上来说,和她妈,是一脉相承的。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妓女的血液。

她妈是个小姐,这是她奶奶告诉她的。谁知道呢,反正她也没见过她妈。奶奶说她长得很漂亮,而包小姐和她很像。

包小姐不关心她妈,也不关心她爸,那些都是形而上学的东西。挣扎在赤贫线上的包小姐,停留在马斯洛需求塔底层的包小姐,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包小姐,只关心下一顿吃什么,明天穿什么。

当然,包小姐也没怎么见过她爸爸,他一直住在五里沟。那是他们这里最大的一所监狱,进去的原因大概是杀人吧,反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跟她也没多大关系。

唯一一次去看他,是几年前,他才四十几岁,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看人的时候只敢用余光。包小姐真怀疑警察是不是屈打成招,就这德性,还敢杀人?

十几年的牢狱生活已经把他的血气方刚磨成了一个圆钝的表盘,他的余生都在逆时针旋转。每一个明天终将是海市蜃楼,每一次憧憬不过在回忆从前。

不过他对包小姐倒蛮热情,戴着铐子的两只手揉搓了半晌,说:“你都长这么高了,我也算对得起你妈了!”

包小姐客气地笑了笑,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包小姐是跟她奶奶长大的,奶奶是她最亲的亲人。

包小姐的名字叫米朵,这个名字是奶奶给她取的,是一种野花,随处可见,生命力极强。在她出生的地方,不过短短一个花期,它们就漫山遍野地占领了整个春天。

从小奶奶就告诉她,人最大的聪明就是务实,什么都没有填饱肚子来得重要。

她爸刚进去那会儿,包小姐还不记事,村子里到处是风言风语,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奶奶是个寡妇,就她爸一个儿子,现在连这一个几乎都没了,为了方便探监,就带包小姐进了城。奶奶种了一辈子地,身无长物,只能扫大街。

环卫部门把垃圾站后面的一间板房暂借给她们。说是板房,其实就是一个废弃的集装箱,那也比睡大街强吧。刚进城那会儿,她们确实在天桥底下凑活过几年。

不忙的时候,奶奶就去附近的菜市场和居民小区里溜达,看看能不能捡到什么别人不要的东西。当然,奶奶说的“捡”,在失主嘴里叫“偷”。

不过,没人敢拿奶奶怎么样。遇见较真的,奶奶索性往下一出溜,再顺势抽个羊角风,连带着碰个瓷儿,演技一流。他们别说计较,不被讹上都谢天谢地。

再说她捡的都是茄子黄瓜废铜烂铁这些东西,身边又带着个半大孩子,时间长了大家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她混过去了。

后来上了初中,包小姐在语文书上看到了另一种说法。有个叫孔乙己的,管这叫“借”,奶奶说这是“江湖救急”。谁还没个作难的时候,您说是不是?英雄难免气短,能活下来的那才是好汉。

包米朵没有城里户口,就在城中村的农民工子弟小学念书。

同学们说她奶奶整天偷鸡摸狗,包小姐没有爸爸妈妈,是个没有人管的野孩子。

包小姐打小就像长了反骨,从来不会讨好别人,你越看不惯她,她就越得意。

他们说她脏,她就往他们身上吐口水,说她野,她就趁老师不在的时候讲脏话。

当年在村子里,奶奶骂人的本事最大,十里八乡泼妇的脏话词汇量,加起来都赶不上她奶奶的一半儿。

包小姐小小年纪就耳濡目染,得到了奶奶的真传。他们都打不过包小姐,因为他们只是打架,而包小姐,是拼命。

初中之后,包小姐才发觉,这世界的规则变了。

并不是最凶的人才最厉害,原来女孩子之所以不擅长使用武力,是因为她们原本拥有更具杀伤力的武器。比如,甜美的微笑和妩媚的眼神。

她不再动辄跟男孩子打架,也不再满口飙脏话。只要她勾勾手指,就有趋之若鹜的男生,愿意让包小姐坐在他的单车上载她回家。

初潮来临之际,包小姐开始爱美。可是她没钱买漂亮衣服,她甚至没钱买任何衣服。

中学生在校要穿校服,在包小姐看来,简直是人类的福音。所有她能做的,便是扎起高高的马尾辫子,把校服洗得干干净净,让上面始终散发着阳光的清新味道,还混合着廉价洗发水的芳香。

为了省下每天乘公车的几块钱,包小姐坐过很多男生的单车后座,却始终没有人知道她住在哪里,以及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她总让他们在离家两个路口的地方停下,挥手告别,然后目送别人远去,再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回到垃圾站后面,那间低矮寒酸的板房。

那大概是她维护自尊心的一种方法,诡计多端,带着市井的狡黠。

还有另一种方式,就是名列前茅的学习成绩。

她用功读书,遵守纪律,不早恋,不迟到。坚信只要晨读时洒下一滴汗水,上帝就会在人生的考场上奖励她一颗奶糖。

那是她生命中最干净的时光。

2

升入高中,包小姐的班主任是个新调来的语文老师,姓王。王老师四十几岁,生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王老师是个文化人。

学习鲁迅先生的文章,他大骂教参上都是胡说八道,《孔乙己》怎么能是讽刺呢?那分明是心疼。这个知识分子知道茴香豆的“茴”字有三种写法,却换不来一顿饱餐。

一个读书人穷得吃不起饭的社会,是一个邪恶的社会。

颇具文人的风骨,声声入耳,字字铿锵。

包小姐不喜欢鲁迅,也不喜欢语文,但是她喜欢王老师。如果她爸爸长成王老师这个样子,那该多好,她想。

王老师也喜欢她,说她用功,脑子灵光。她以为王老师喜欢她的努力,其实王老师更喜欢她的身体。

有天晚自习下课之后,王老师单独留下她做阅读理解,在他的单身宿舍里。她欣然前往,满心思欢喜,他单刀直入,满脑子性关系。

事后她哭,看着白色床单上的那朵红梅,他也哭,哭着哭着就吻上了那朵梅花。

“我真心疼你,你是我的小茉莉。”他还给她取个昵称,真是风雅之人。

他说她是他的唯一,唯一的小茉莉。当然,在历届女学生之中,还有唯一的小蔷薇,唯一的小鸢尾,唯一的小雏菊,唯一的小玫瑰……她们都是唯一的,种在他的后花园里,诗人的后花园里。

她想,她是爱他的,这是爱情。她茫然不知所措,她没有退路,她必须这样想,而且要做一个知行合一的人。每周放学后,他心血来潮的时候,就给她辅导功课。在书桌旁,在床上,书写进她身体里。

直到有一天,她去找他辅导功课,那是第一次,她主动。她在门口听到屋里的声音,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喘息,是她每次拼命压抑的声音,那声音沙哑里透着魅惑,是成年女人千锤百炼的性感,让她脸红心跳。

她躲进了楼道的阴影里,直到第二天早上,那个胖女人恋恋不舍地说:“他爸,我下个月再来看你,放假早回家,儿子和咱妈也都挂着你……”然后走下楼去。

他不是说他们夫妻感情不和吗?他不是说他们已经分居了吗?他不是说他最爱的人是我吗……他什么都没说,除了情话和谎话。

她开始疯狂地嫉妒那个身材已经发福的肥胖女人,她对他的爱都变做了恨,在心里燃烧。这对狗男女!

他们玷污了她神圣的爱情!甚至王老师奸污她的那一刻,她都觉得自己是纯洁的,像一个爱的殉道者,他们的结合干净而唯一。可是现在,这对狗男女联手玷污了她。

她写信举报了王老师,实名。

公安局来调查,可是包小姐没有证据,学校还是给了王老师警告处分,以正视听。王老师托老岳父的关系,调去了另一所高中,还教语文。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倒霉的却是包小姐本人。她已经十六岁,法律上,王老师的所作所为算不上诱奸,同学老师以讹传讹,都传他们在搞师生恋,甚至说她勾引王老师。

女同学嫌她有伤风化,男同学用她编黄色笑话,老师们怪她破坏学校声誉,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包小姐从小就是在流言里成长起来的,生来不爱解释,爱谁谁,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投身一段又一段短命的爱情。

王老师也震惊了,传道授业解惑这些年,度化了多少不经人事的纯洁少女领略无边风月,第一次碰上这种鱼死网破的泼皮,真是倒了血霉。

王老师回到家,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全然不见昔日的风骨。他给内人哭诉,是包小姐勾引他,像千年的狐狸精蛊惑青涩俊朗的书生。

他冰清玉洁,宁死不屈,竟然被泼了这满身污水。他老婆将信将疑,想想孩子又想想这些年的感情,一翻身给他一片肥厚的脊背。

王老师趁机贴上去,一夜温存,夫妻二人转眼床头打架床尾和了。

3

包小姐提着新男友买的大包小包回到她和奶奶的铁皮房子的时候,奶奶的尸体已经凉了。

死于心脏病突发。

揭发王老师的这半年来,什么破事儿包小姐都忍下来了,心里一片狼藉,脸上倒是一滴泪没掉,坚硬得紧。

这些年,她一直缺钱,却从没真正穷过。奶奶这一走,她真的一无所有,成了彻底的穷光蛋。那天晚上,她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干了。

她没什么能报答奶奶的,唯有让她风风光光下葬。第二天一早,擦擦眼泪,她自己去学校办了退学。

晌午就到了市里最大的娱乐城,要做包厢公主。管人事的是她从前的一个男朋友,帮她做担保,押上身份证,办好入职手续,预支了半年的底薪。

拿着这笔卖身的钱,她把奶奶送回老家,吹拉弹唱中西合璧,敲敲打打了大半天才让奶奶入土,十里八乡都以为她们在城里发了财。

回到城里,她搬离奶奶的板房,住进娱乐城的出租屋。开始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包小姐女成母业,成了真正的小姐。

上班的第一天,包小姐打电话给王老师,叙旧,道歉。她说自己太年轻,因爱生恨才做下了举报那种傻事,现在自己名声臭了,却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她永远失去了王老师,她深爱的王老师。

她说,因为家庭原因,她已经退学。王老师不再是师长,她也不再是学生,没了世俗的约束,她不求名分,只想做他的红颜知己,再续前缘,以慰相思。

王老师本来戒备,可听包小姐在电话那头梨花带雨,声泪俱下,也不免动了情。特别是自打发生了那件事,他收敛了心性,多久都没聊骚女学生了,后花园都成了杂草堆。

他毕竟是她的第一个男人,男女关系的恩师,王老师暗自得意。出门前,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杜拉斯的书,又往口袋里丢了两片杜蕾斯。

他们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宾馆,师徒相见,干柴烈火。王老师用来渲染气氛的诗词歌赋还没来得及用上,就直接进入了实质性阶段。多么酣畅淋漓,王老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王老师一丝不挂的照片贴满了新单位的校门口。校领导也接到了举报王老师嫖娼的电话,王老师一脸委屈地辩解着:“我又没给钱……”

一方有难,普天同庆。

这几乎是人类的本性,同一出戏码,同样的结局。主角换了,却仍是一场好戏。

从此,女学生嫌他有伤风化,男学生用他编黄色笑话,同事领导们怪他破坏学校声誉。

王老师的职业生涯就此终结,老婆也和他离了婚。

作为包小姐的第一个客户,王老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4

包小姐觉得,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什么地方,能让男人立地成佛,那一定是妓院。她见识了太多男人,事前事后不一。

几分钟前还禽兽不如,欲望泄出来,裤子一提上,道德重新占据大脑,立马变得情操高尚,谈人生说理想,苦口婆心劝她从良。

“还不到二十岁?何苦做这行呢?我女儿也这么大,考个大学,多好……”

包小姐才懒得解释,温柔开口:“您说得是呢!我攒够了学费就去读大学,还得靠大哥您多赏光啊,下次来还点我的钟。”

她可不想顺水推舟地演苦情戏卖惨,那个得走心,是增值服务,她是婊子,又不是戏子。

有一天,来了一个大学生,小伙子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他一进来,都不敢和包小姐对视,盯着地面发呆。

包小姐好心提醒,“先生,如果您不需要服务,可以在这儿歇着,我先出去,不然做不做都得收您服务费。”

“你……先别走,”小伙子嗫嚅着开口,“我……能抱抱你吗?”

“哈哈,那太能了!你来是干吗的呀?!”包小姐把领口往下扯了扯,大大方方敞开她的怀抱。

小伙子一头扎进她的怀抱,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哭成一个融化的冰激凌。

她打小没爸爸,多年来一直渴望有人填补这项空白。等做了小姐,嫖客里好多父辈的中年人,咸腥油腻,脑满肠肥,让她胃口倒尽。眼下怀抱里的这条小奶狗,倒让她一腔春水荡开,还带着母性的温柔。

大学生说自己失恋了,很想念他的前女友,那是他的初恋。他们在一起半年多,最亲密的接触是下雨的时候他背她过水洼,后背触到她胸前的柔软。

包小姐拉过少年的手,放进自己碧波万顷的前襟,唇瓣覆住他慌乱的眼神,起先温柔似水,而后愈演愈烈,像经验丰富的骑士驾驭着她懵懂笨拙的马驹,曼妙而旖旎。

事后,少年像做错了什么似的,语无伦次地给她道歉,可是又搞不清楚自己错在哪里。错在第一次见面就睡了她?错在睡了她还给不出承诺?他忘了她是一个妓女,只当她是普通的女孩。包小姐为此心怀感激。

作为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包小姐心里有一点骄傲,是自己让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包小姐想。

后来每个月,少年都来一趟,每次都给包小姐带一份小礼物,有时候是方手帕,有时候是个发卡。不值钱,但能买到包小姐的心。

他不像别的男人一样猴急地直奔主题,来了先和包小姐聊聊天,甚至还同她接吻,不是舌吻,不是前戏,就是两片嘴唇黏在一起,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像初恋的味道。

包小姐没有初恋,只有初夜。现在,在娱乐城灯光暧昧的包间里,竟生出了初恋之感,纯洁得一塌糊涂,令包小姐莫名其妙,又热泪盈眶。

“你怎么隔这么久才来一回?”包小姐有点依恋他。

“我家庭条件不好,上大学都是自己赚生活费。我每个月做家教能赚千把块,来一回就五百,所以得有节制。”少年说得一板一眼。

包小姐明白了,他也喜欢她。包小姐感动了,他用每个月一半的生活费喜欢她,这是多高的成本啊!包小姐偷偷给了他一串号码,“背下来,以后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免费。”

后来,他们就常常见面,在各种快捷酒店的钟点房里,包小姐高兴的时候,会自己开房,邀请少年来。

有时候少年接她下班,带她去大学城的夜市转悠,像一对热恋的小情侣。他们一起吃路边摊的麻辣烫,逛街买些不值钱的小玩意。那是包小姐不曾尝试过的,这个年龄应有的消遣。

那段时间,包小姐第一次有了转行的冲动。她开始拼命接客,打算这几年多攒些钱,等少年大学毕业,就把积蓄拿出来,为他俩买一套房子,或者用来给他创业,总之,重新做个干净的人。

回头是岸,为她的清风少年。

有一天,他们牵手逛街,看到了一个特别好看的手链,是施华洛奇水晶的,闪闪亮,要三千多块。少年自然而然地拿过她的手,灵巧地帮她戴上,正合适。

少年要买下它。

“太贵了,这可是你三个月的开销!”包小姐心里暖暖的,还是及时制止他。

“没关系,我女朋友马上就过生日了,正愁不知道送她什么礼物才好,你们俩手腕差不多粗细,她戴上准合适。来,服务员,包起来吧……”

后面的话包小姐没有听清,原来他新交了女朋友,甚至都没想过隐瞒自己,呵呵,他又为什么要隐瞒呢?她是一个小姐,又不需要对她负责。

他们之间有激情,有默契,唯独爱情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

她本来值五百块,后来自降身价,免费送外卖,现在来了个值三千块的,让她知道自己是多么便宜和实惠。

“是啊,她一定喜欢。”包小姐嘴上轻描淡写,心里斩钉截铁。

作为一个铜墙铁壁的从业人员,包小姐迅速摆正了自己的心态,还中肯地提了些建议,说这条三千块的拿不出手,建议他买条一万的。然后,笑眯眯地欣赏她的屌丝少年,在营业员殷切期待的目光中,面红耳赤地回绝了。

不过打那以后,少年再来电话,她永远来大姨妈,同时建议他走正规程序,哪怕五百块,也比免费珍贵。

少年吃惯了免费的午餐,从此再也没来。现在,她连五百块都不值了。

这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还不是为了保护自己?权当免费嫖了一只鸭,这只鸭只为她一个人服务,甚至还让她产生了恋爱的幻觉,她不亏啊!包小姐想。

5

包小姐有个常客,是个私企老板,小老板经常点她的钟,带她出去谈生意。她假扮他的秘书,是酒桌上的一道开胃菜。

在一次酒局上,包小姐结识了钱主任。钱主任五十冒头,身居要职。他没像旁人一样死命灌她,还出手相救,帮她挡了两杯。临别的时候,她给钱主任说了几句客气话,钱主任说看她眼熟,觉得两人有缘,要了她的号码。

两天以后,钱主任联系上她,约她出去吃饭。小老板和她说好了,钱主任若约她,好生伺候着,全记在小老板账上,包小姐乐得结交人脉,欣然前往。

那是个商住两用的五星级酒店,下面七层是餐厅,往上全是住宿。

包小姐穿着黑丝的芊芊小脚穿过猩红厚重的桌布,放在了钱主任腿上轻轻摩挲,像片俏皮又温柔的羽毛。钱主任不动声色地捉住,让包小姐的心也跟着痒痒起来,明显深谙此道,是熟手之间的过招。

饭还没吃完就直奔楼上,一整夜颠鸾倒凤,包小姐业务能力没得说,钱主任这个年龄,体能还算不错。完事儿他开了个价,想包包小姐一段时间,为期两年。

包小姐转眼就二十五岁了,开始考虑改行,然后做点小生意。眼下发展长线,狠赚一笔再收山,是当务之急。

钱主任人很Nice,开的价格也合理,足够她去大城市的黄金地段盘个铺面。几乎没怎么犹豫,一拿到金屋的钥匙,包小姐就去娱乐城办好离职,迫不及待地做了金丝雀。

钱主任是吃皇粮的,很谨慎,每周来她这里一两次,各种重大节假日都在他老婆那里,他为此心怀歉意。

其实包小姐完全无所谓,老板晚上睡在哪里,和员工又有什么关系?

有时候为了哄钱主任开心,包小姐也撅着嘴不理他,假装嫉妒钱夫人。每当这时候,钱主任就会得意地求饶,以为自己魅力十足,下次来不忘给她带个奢侈品包包。

她一直以为钱主任是有孩子的,然而并不是。他的独生子两年前车祸去世,现在他年过半百,膝下无子。

钱主任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老泪纵横,包小姐也跟着掉了几滴吃瓜群众的眼泪。与此同时,她的心里立马竖起一道警戒线:这老家伙原来想让我给他生猴子啊!

二奶和代孕可是两个工种。除了性关系,她不想和钱主任发生任何其他关系。

从此以后,每次做,她都强烈要求戴套。钱主任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不高兴。为了和上级维持表面的和谐,防止自己还没捞够钱就被裁员,包小姐悄悄上了环。

这天,她接到监狱里打来的电话,说她爸快不行了,是癌症晚期,需要保外就医。

她借口老家有事,向钱主任请了两个月假,去医院照顾她爸。

包小姐没日没夜、端屎端尿地伺候着,不是对她爸多有感情,她只觉着,为了奶奶。结果不到一个月,他爸就走了。

临终前,他爸良心发现,给她说了一件事。

她妈不是个妓女,之所以奶奶要这么说,是因为,包小姐不是他爸亲生的。

那年,他爸长期在外地打工,她妈和一个城里来的办事员偷情,被好事的村民捉了奸,办事员受处分回了城。后来,她妈怀孕生下她,他爸第一件事就是带她去做亲子鉴定。

果然,不是他爸的种。

他爸绿帽子戴了一整年,已经被村里人笑掉大牙,到头来还要替野汉子养孩子,浑身气血都涌上来。回家抄起一根铁棍就往她妈身上砸,她妈月子还没出,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就被他爸打死了。

故意杀人,她爸就是这么进去的。

包小姐把那个杀人犯的尸体扔在医院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难道这个世界上狗血的段子还不够多吗?包小姐想。

原来我妈不是个小姐,我并不是小姐的后代,没有女人是为做小姐而生。包小姐又想。

一辈子务实的奶奶,独自艰难地把一个野种养大。原来,奶奶竟是个浪漫的人呢。包小姐感慨。

包小姐带着全部的积蓄,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座城。

临走前,她给钱主任养她的那所豪华别墅拍了照片,交给纪检委,算是对这里最后的一点贡献。

6

绿港是个发达沿海城市,风景宜人,四季如春。绿城三面环海,有一处海角,人称沙口角。沙口角像一把尖刀,直刺入峡湾平坦的腹地。

腹地在沙口角的刀尖处,背山面海,凭海临风,风水大师说这是个煞气很重的地方,所谓富贵险中求,煞气即财气,大凶即大吉。布好挡煞的风水局,这里就是个寸土寸金的聚宝之地。

包小姐的米朵花房总部就设在这里,当然,现在她已经是包总。包总的米朵花房从一个兜售鲜花的小铺面做成全国连锁花店,花了十五年时间。

米朵花房拥有自己旗下的鲜花配送物流系统,全国半数以上“每周一花”的创意鲜花都来自米朵花房。都市白领的办公桌上的绣球,时尚主妇的餐厅里的百合,单身贵族床头的风信子……它们的名字都叫“米朵”。

正如奶奶所云,米朵这种野花,随处可见,生命力极强,短短一个花期,就占领了整个世界。

成为包总的包小姐,谁都忘了她曾是一个小姐。连她自己想起来,也以为是上辈子的事。

去年,她回到自己的高中,中途肄业的高中,给母校捐了一个图书馆,命名“米朵”图书馆。

学校邀请她以精英校友的身份为学生做演讲,她哑然失笑。

钱真是个好东西,就像洗衣粉,把人前半生的污渍洗得清香透明、干干净净。又好比美颜滤镜,照得后半生一身明亮,佛光熠熠。包小姐想。

编者注:全新暗黑风格超短篇系列故事《致郁杂货铺》今日开张,每篇独立成章,致郁系黑鸡汤,满足你的小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