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老董的烤冷面生意冷清不少。

贵哥和贵嫂拖着行李箱去赶飞机，春节打算在海南过，算是把一直挂在嘴边的蜜月补起来。

股王儿子搬了新家，接股王去住几天，股王得瑟：“我不爱去，非叫我去，才二百来平米，房间太小，住着挤。”

区大爷和火爷在玩儿“干瞪眼”，砍爷一边帮他们记录输赢情况，一边骂道：“赶紧滚，挤死你算我的。”

股王问老董：“过年你干嘛去，还在这卖烤冷面？”

老董晃晃手机，“去看个朋友。”

区大爷把脑袋凑过来，“哎呦，订了机票，可以啊，老董，舍得给自己放个假了，这是要去哪玩啊？”

“柬埔寨。”老董说道。

“啥朋友啊，住那么远？”火爷好奇。

“说了你们也不认识，行了行了，赶紧散了吧，我得收摊回家收拾行李，再磨蹭赶不上晚上的飞机了。”老董把这几个老东西轰走。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从衣柜里拽了两件干净衣服塞进包里，老董给屋门落了锁，一把钥匙装口袋，一把钥匙埋进屋外花盆的土里。

这是老董女儿的习惯，她说这样老董就算忘记带钥匙，也不会进不了家。

在飞机上，老董掰着指头算，女儿活到现在，25岁了。

她应该交了男朋友了，没准已经结婚了。

“没准”是个很讨厌的词，因为人们一旦开始做这样的假设时，多半是发生了自己不愿接受的事情。

女儿小名叫未未，老董起的，未来可期的意思。

未未一出生，就有严重的心脏病，换心是她唯一的活路。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心脏，她可能活不过十五岁。

这是老董对未未身体状况的诊断。

在卖烤冷面之前，老董是名心脏外科大夫，很知名，很牛逼的那种。

老董的妻子是老董医学院的同学，毕业后，她做了医药代理商。

医院的同事私下惋惜，夫妻两个，一个有名，一个有钱，可惜他们再厉害，也救不了女儿的命。

在未未十四岁的一天，妻子兴冲冲地回家说找到了合适的心脏。

老董问是哪家医院提供的，妻子语焉不详。

妻子遮遮掩掩的样子，让老董有了不好的判断。

“你不会是……”

“我也是为了未未，我给他们足够的钱，真的是足够的钱。”妻子坦白，她不是通过正规渠道找到的心脏。

妻子的朋友、客户、同事都知道妻子在为女儿寻找心脏。

一位客户对妻子说，他知道一家地下供体提供机构，或许能有一丝机会。

为了救女儿，明知道违法，妻子也冒险一试。

“他们说有个女孩的心脏适合，我们马上带未未去柬埔寨，去那边做手术，未未就能得救，就能活下来。”妻子央求老董。

老董让妻子冷静一下，“为什么要去柬埔寨做手术，那个女孩是什么人，还有你的那个客户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突然介绍这个机构给你？”

妻子语无伦次又支支吾吾，老董知道随着未未一天天的长大，妻子的压力变得很大，每天都处在随时会失去女儿的惶恐中。

老董宽慰了妻子几句，想等她情绪稳定了，过几天再慢慢和她谈。

一天下班，老董在医院的地下停车场被人打晕了，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蒙着眼睛，捆着手脚，听周围的动静，自己应该是在一辆正在行驶的车里。

“救命——”老董挣扎。

“呦，董大夫醒了——”一个男人扯下老董的眼罩，“不好意思，多有得罪啊，没伤着您吧？”

车里一共三个男人，开车的男人和坐副驾上的男人戴着鸭舌帽，老董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身边这个寒暄的男人西装革履，笑面虎一样搓着手。

“你们是谁？要带我去哪？”老董看了眼车窗外，是去机场的方向。

“鄙人姓罗，您叫我小罗就行，您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您女儿的事儿，您太太还没跟您说吗，心脏找到了，特别合适……”

“你就是给我妻子介绍境外供体机构的那个——客户？”老董直起腰来，“她人呢？我女儿呢？你们要干什么？”

“您别激动，别激动。”男人安抚老董，“看来您知道这事，那就好办了——”男人拿出一沓文件，“您太太已经把这事全权委托给我了，您放心，我们是专业的，您女儿从柬埔寨回来，保证活蹦乱跳，能活到一百二十岁。”

“你们把未未带到柬埔寨了？她现在身体不好，不能受惊吓，你们不能这么做——”老董想不到妻子会做这么糊涂的事情。

男人拿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喂。”是妻子的声音。

老董凑到手机前，“你在哪，未未呢？”

妻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未未很好，我也没事，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的，所以才这么做，等下到了机场，你就会见到未未，我和她说你带她去旅行，她挺高兴的，你也知道，从小到大，她都没出过远门，你只要听他们的安排，未未就会没事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胡闹！”老董咬着后槽牙。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妻子叫起来，“我只想救我女儿，别的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不配合他们，未未会死，我也会死，咱们都得死。”

男人挂断手机，脸上还是带着卑微的笑容，“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就是让您帮我们一个小忙，大家皆大欢喜而已。”

“你们要我做什么？”老董知道硬碰硬是不行了。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看——您女儿在等您呢。”男人摇下车窗，老董看到未未站在机场入口处左右张望。

的确如妻子说的那样，未未什么都不知道，“爸爸，你那么忙，怎么突然想起来带我出国玩？”

“就——早就计划好的，没告诉你而已。”老董和未未被三个男人簇拥着，排队安检，他捏着兜里那张十元钱，心跳加速。

在下车时，男人给老董松绑，趁着他们没注意，老董咬破了手指，在口袋里装的零钱上画了“SOS”，想着伺机求救。

“我知道，你和妈妈想在我死之前让我多看看这个世界。”

“别胡说。”

“爸，我知道我活不久了，可是我一点也不难过，因为你和妈妈这么爱我，就算我离开你们了，你们也会依然爱我的。”未未的话，听得老董扎心。

男人插嘴，“小姑娘，你这么懂事，你爸爸舍不得离开你的，他肯定会想办法救你的，是不是啊？”

迎着男人的目光，老董一直绷紧的后背，一点点松懈下来，他拉着女儿的手，过了安检，上了飞机。

飞机安稳地冲上云层，老董看着靠在他肩上睡着的女儿，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个是正确还是错误的选择。

“杀人放火的事情我不做。”老董和男人说。

男人拍胸脯保证，“这种事情我们也不会做的，放心吧，我们找你是让你来救人的，积德行善的事。”

到了柬埔寨，老董和女儿被分别带到了两辆车上。

老董一路上蒙着眼睛，感觉车子开进了山里，颠簸了大约两个钟头，车子停下来了。

摘下眼罩，老董看到自己身处一座村屋前，男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一个沉默的女人把老董带进屋里，在一间昏暗的小房间里，老董看到了他此生最为骇人的一幕。

一个瘦高的男人半跪在竹椅前，手里捧着一盘水果，在喂竹椅上的人吃。

听到动静，竹椅上的人回头，咧嘴冲老董笑。

老董后退几步，因为他一时分辨不出那个是人，还是鬼？

下半身几乎没有，像个树桩一样墩在竹椅上，从背部开始像分叉的树枝一样，有四只手，两个头。

“路上辛苦了，饭菜很快就准备好，粗茶淡饭的，董医生不要嫌弃。”瘦高个男人说话十分斯文。

饭桌上，有荤有素还有好酒好茶，可是老董一口都咽不下。

瘦高个男人自我介绍，他叫门立升，是个生意人，竹椅上的是他的两个儿子，他希望老董为他两个儿子做分切手术。

尽管老董一再表示自己能力有限，但门立升就坚持要老董做这个手术。

“这里条件这么差，医疗器械也不齐全，各种检查也没办法做，贸然手术，他们很可能死在手术台上。”老董强调。

“医疗条件方面你放心，只要你需要的，这边的医院都会准备好的，董医生，我看过你前几年为一对连体婴做的分切手术的文章，我对你有信心。”

“这完全是两码事，不是所有的连体患者都可以顺利分离的，这不是切水果、切菜那么简单。”老董觉得自己是在对牛弹琴。

“总之，你尽快手术，我就尽快安排你女儿的手术，都是做父亲的，相信我的心你能体谅。”

“我要去看看给我女儿提供心脏的人。”老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问题，小罗——”门立升叫了一声。

小罗就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董大夫，您跟我来。”

在另一座房子里，老董见到了一个和未未差不多大的女孩，穿着很短的裙子，赤脚在踩蚂蚁。

“她有什么病？”老董问。

“您看，健康着呢，您就放心吧。”小罗讪笑。

看到老董的样子，小罗明白老董在想什么，“嗨，这是她的命，谁让她跟您女儿的心脏匹配上了呢，这是她的福气。”

“你们这是杀人。”老董没想过会从一个完全健康，活生生的小女孩身上取走原本属于她的心脏来给自己女儿用。

老董过于激动，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冷冰冰的，就像看着一个刽子手。

小罗“啧”了一声，“这是行善的好事，怎么能叫杀人，生命在于奉献，这才活得有价值。”

老董说他要考虑一晚上，门立升爽快地答应了。

躺在闷热的屋里，老董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必须想办法逃出去，他不能做这种草菅人命的事。

可是女儿被他们藏了起来，如果自己贸然离开，只怕女儿会有危险。

老董恨自己在国内机场的时候一时动了歪念，没能及时向机场工作人员求救，这才落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门口响起声音。

“谁？”老董坐起身。

“是我。”一个小小的身影闪进来，是白天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走到老董床边，仔细看着老董的脸。

“你怎么不睡觉？”老董问。

“我爸爸说，你就是要来给我开刀的人？”小姑娘屈膝坐到床边。

“你爸爸？”

“就是那个像哈巴狗一样的男人，大家都叫他小罗。”

“他是你爸爸？”老董惊讶，怎么会有爸爸上赶着把女儿送上赴死的手术台。

小姑娘点点头，揉揉鼻子，“虽然挺丢人的，不过，他就是我爸爸，对了，我叫罗佑佑，你怎么称呼？”

“我姓董，你放心，我不会拿走你的心脏的，我一定想办法救你。”老董觉得身上的担子重了起来。

“就凭你？别费劲了。他们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没准还可以死得好看一些。”罗佑佑笑起来。

“你不怕死吗？”

“怕，当然怕，可是——比起死，有些事情，更让人害怕。”罗佑佑的口气，听得老董心里发冷。

之后几天，老董经过观察，发现自己想逃这个念头，确实无法实现。

四处都是背着枪的人在站岗，就算自己侥幸能逃出村子，没有手机，没有钱，更不认识路，很容易在山里迷路。

“我可以为你儿子做手术，但我需要见我女儿。我需要亲自为她和供体做检查，确保你们没有之前给我看的供体资料是真的。”老董提要求。

“合理，小罗，你去安排。”门立升讲道理。

“马上办。”小罗弓着腰退出门外。

“我还需要一些医疗器械和药品，我列了单子，一样都不能少。”

“当然，医学就要精益求精。”门立升也答应。

老董心里松了一口气，准备这些东西需要时间，可以为他争取更多的机会，等到了医院，人多眼杂，他可以带着女儿找机会逃。

未未被送了过来，看起来十分健康，她扑到老董怀里，“爸爸，罗叔叔说你帮这边的医院救人，要做好几天的手术，你累吗？”

“不累，爸爸很快就忙完了，可以带你回家了。”

看来，只要自己答应做手术，他们就暂时不会伤害未未。

老董在接下来的几天，认真写了一份手术计划书。

门立升看过后，对老董更加客气了。

大约一个月后，老董被人蒙上眼睛，送去医院。

一进医院，老董的心彻底凉了，偌大的医院里，只有几个医生和护士，空荡荡的走廊里，各处都站着放哨的人。

“请吧，董大夫。”小罗指了指手术室。

“我想再去看看我女儿。”老董恳求。

“快点。”小罗答应了。

在另一间手术室，未未被打了镇定剂，安静地睡在手术台上，罗佑佑穿着宽大的手术服，在地上玩转圈圈。

只要老董的手术成功，未未的换心手术就开始，这是门立升和老董说好的。

看着手术室外站着的医生和护士，老董知道自己被门立升牢牢捏在掌心里，压根跑不出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快去做手术呀。”罗佑佑催促。

老董有些看不懂这个小女孩，“你等下就要被人取走心脏了，你不怕吗？”

罗佑佑伸手摸了摸心口，“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打了麻醉，又不会疼。”

老董临走出手术室门口时，罗佑佑忽然对他喊了一句：“喂，待会见。”

老董想果然是小孩子，没心没肺的，待会麻药一注射，你就再也没办法从手术台上下来了。

门立升的儿子已经躺在手术台上就位了。

老董捏着手术刀，小罗举着摄像机站在旁边，老董知道，他这是拍给门立升看的。

门立升没有来医院，在老董今天上车前，他只轻轻地对老董说：“祝咱俩都好运。”

箭在弦上，老董只得下刀，他知道门立升儿子的情况是无法分切成功的，所以，他只是做一个表面功夫，开了一个不大的创口，希望既能保住门立升儿子的命，又能有足够的时间让他想出带女儿逃走的办法。

在手术进行二十分钟左右，门外响起了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