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饱尝了老牌坊附近的小吃，苏妍朵拉着韩俊去墨河。

这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护城河，河面不宽，水流也不湍急，沿着修好的河堤散步，听耳边的淙淙声显得它愈发安静温婉。

苏妍朵从没见过那么多柳树。

它们扎根在墨河两侧，一棵挨着一棵，春天给它们下了一剂猛药，白絮缠着野性，紧紧包裹住低垂的绿，像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不要说起风，哪怕是空气中轻微的震颤，柳絮就飘起来了，擦过额头，擦过肩膀，雪花一般飘去墨城的每个角落。

“宝宝你看～好美呀……”她像个孩子一样伸着两只手往上扇风，那些细细的绒毛无法近身，在气流的作用下四散开了。

韩俊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她在雪中张牙舞爪。

她是一匹精力旺盛的小野马，带他去了很多地方。

他第一次知道观水巷子原来那么深，吃一碗冰汤圆要排很久的队，墨河下游有炸河虾和烤豆腐的小摊，老板说的“先来一网”指的是把要烤的东西配足二十块钱。

他讨厌墨城，讨厌这里的一切，甚至连高考后的那个暑假，他都不愿出门走一走。

因为他是一个土生土长，对这里感到陌生的墨城人。

叫他宝宝的小野马，想要带他重新认识这座小城，告诉他这里很美，雪是从河边的柳树上长出来的，他不该对世界那么失望。

苏妍朵拿着手机东拍西拍，她很喜欢这条从容闲淡的护城河，它不如大海那样惊涛骇浪震撼人心，却有一种平静悠远的力量。

她跑回来拉着韩俊问：

“怎么啦宝宝？你都不和我说话……”

他拨了拨她的刘海：“没什么，……累不累？”

“不累。”

“那……”他犹豫了一下，眼底有什么在闪烁：“你要不要，和我去个地方？”

心脏猛的抽紧，直觉告诉她，关于韩俊的下卷，终于要打开了。

她点点头，认真的说：“好。”

这一次走了很远，中途没有休息过，苏妍朵觉得应该从城区走到了城郊，一路上她没有叽叽喳喳，因为她感觉到韩俊牵着她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条宽阔的环城路，韩俊停下了，苏妍朵定睛一看，人行道的路牌上写着几个大字：“长乐大道”。

这是一条双向六车道的公路，来往的车不算多，偶尔还会有一两辆重型的渣土车经过，笔直高耸的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向远处延伸，把这条路照出一片昏黄。

他们站在路口，抬头是红绿灯，眼前是斑马线，静默了一会儿，韩俊开口问：

“我能不能抽支烟？”

“嗯。”

他从兜里拿了烟出来点上，烟雾顺着风擦过了苏妍朵的鼻尖。

“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么？”

“嗯，长乐大道。”

他笑了笑。

苏妍朵看着他，缓缓抬高了手，停在他胸口的位置，晶莹的指甲触到了滨海大学的校徽，轻轻敲了敲：

“和它有关，对么？”

韩俊的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我不喜欢你戴着这个校徽，它总是把你的胸口戳出两个洞，留在那里就跟窟窿一样，永远都不会好。”

“……”

“其实换了窗帘之后，你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有几次从梦里醒来都出了一身汗，我骗了你，说没听见你讲梦话。”

“……”

“其实我听见了，你一直反反复复的说，对不起。”

“……”

她指了指他手腕上的绳结：

“宝宝，我从庙里求来的红布条，这上面的字你说你明白，其实你不明白，你一直没有放下因果，也没有断掉我执。”

“……”

他灭了烟，眼前这个人，是值得他深爱的姑娘。

“来，坐下。”

他拉着她坐到路肩上，等到第三辆车从他们眼前开过，他开口说：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看恐怖片的？”

“我吗？……嗯……好像是去小白家，一屋子人关了灯看《电锯惊魂》，他们怕得不行，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后来就喜欢上了。”

“呵～又是小白。”

“诶呀不是你问的我嘛，我老实说了你还吃什么飞醋～”

他顿了顿，说：

“你见过真正的血肉模糊么？”

“真正？……没有。”

“我见过，就在这里。”

“……”

“初三毕业，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大，我妈开车送我去上高中预习班，从这里经过。”

“……”

“我因为耽误了些时间，路上我妈一直数落说我不够自律，说了很多遍好学生是从来不会迟到的。”

“……”

“我很厌烦她这样说我，因为整个墨城已经找不出比我更好的学生了，即便是迟到，老师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改变我是好学生的印象。”

“……”

“就在这个路口，我们遇上了红灯，等了没一会儿忽然有人敲车窗，我摇下来看见是个女孩儿，十八九岁的样子，她脸色苍白，看上去很不好，她问能不能搭个车送她去趟医院……”

“……”

“我妈想也没想就说，对不起我们有急事，耽误不得。没等我说话她就把车窗关了，绿灯亮起来的时候我想开口，看着我妈满脸不高兴的样子，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苏妍朵听完垂下了眼帘：

“然后发生不好的事了，对么？”

“嗯。”

他重新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缓缓的说：

“我们的车刚过路口，就听见后面传来响声，一辆水泥罐车疯了似的冲过刚才等红灯的地方，撞开了两辆私家车，看见路边有人朝那里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

“我解开了安全带，朝我妈吼，让她停车，然后也疯了一样跑回那里……刚才那个女孩儿被卡在车轮底下，满地都是血，周围很快涌上来很多人，大家七嘴八舌，我觉得我耳朵快要炸了……”

“……”

“我目睹了真正的血肉模糊是什么样的，她穿了一条紫菀花的长裙，被血浸透了，两条腿被卷成很奇怪的形状，看不见她的脸，只有头发贴在车轮边上……”

“……”

“那一刻我觉得我杀了人，为了一堂……他妈的，该死的高中预习课。”

“……”

苏妍朵倾身去抱他，轻轻拍他的背。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只要几秒钟，如果让她上车，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只要坚持一下，开口求我妈同意，她就不会死……”

“……”

“但我没有，我是个……懦弱的杀人犯。”

“……你不是……”苏妍朵抱着他，觉得自己很难过。

突如其来的变故，来不及后悔的瞬间，那场淋漓的惨祸让他往自己身上点燃了一把罪业的火，把一个懵懂的少年烧得面目全非。

“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只记得她胸口别了一枚滨海大学的校徽，她站在车窗外和我说话的时候操着一口外地口音，也许她只是暑假来墨城找同学玩儿，也许只是路过，也许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在墨城。”

“……”

“那么年轻，花一样的女孩儿……就这样死了。”

“……”

“第二天的墨城晚报上刊登了一条消息，只有半块豆腐那么大，长乐大道发生严重车祸，一死四伤……呵～你相信么？一个活生生的人，最后在这个世界上留存的痕迹，就只有这半块豆腐……”

“……”

“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家人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很伤心，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还会不会有人记得她……”

“所以从那个时候起，你就下定了决心要去滨海大学？”

“是，她没有完成的学业，没有了却的心愿，走过的路，看过的海，我都想经历一遍……虽然，这些都并没什么用……”

「你……为什么会考滨海大学？」

「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滨海是什么样的。」

苏妍朵更难过了，怪不得他习惯一个人在湿冷的夜里看海，背影那么寂寥，带着一点她从前不明白的悲怆。

“……可你妈妈，怎么会同意你去滨海呢？”

“她当然不会同意，她一直以为我会考最好的大学，等着我走向神坛，被所有人称赞……我在高考之前一直是这样做的，没有人知道我会把志愿改成滨海。”

“……”

“她的震惊和愤怒是我意料之中的，我告诉她，我已经成年，这么长时间我能给她的优秀，已经足够了。”

她不知道韩俊是怎么说服母亲的，或许根本就没有说服，他和他母亲之间，有可能仍然存在着一个巨大的死结。

他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套着枷锁，带着那场车祸的罪孽和创伤，带着少时的良知和悲悯，义无反顾，一步一步走向滨海大学。

她的韩俊，让人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你的失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么？”

“差不多吧，经常会做噩梦，躺在床上看见窗户透过来的影子会觉得是她的裙子在飘，后来就开始尝试把屋里的光都挡住，什么都看不见会好些。”

“会梦见她么？”

“会，但看不清她的脸，有时候会听见敲车窗的声音。”

“看恐怖片也是为了麻醉自己？”

“也不全是，我每次看那些血肉横飞，肢解分尸都在想，杀人哪有那么复杂，只要你足够冷漠，就可以轻易杀死一个人，像我这样。”

她圈住他的胳膊紧了紧：

“你没有杀人，韩俊。”

是长乐大道，谋杀并终止了他的快乐。

不，他从来没有快乐过。